这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踏实觉。
半夜时分,那只瘸腿老狼又嗥叫起来,它的叫声不像以往那样悠长,嗥一阵子歇一会儿,再叫一阵子。过去每到天蒙蒙亮,狼的叫声也就随着光亮消失了,几乎每天夜里都是这样,现在反倒像在绝望地哀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搅得人心烦烦的。老绝户晚上起来过一次,走出门外侧耳倾听,他抽完一袋烟回到屋里关死天窗。“该死的东西,叫人睡不好觉!”他埋怨两句,又用被子蒙住脑袋鼾声如雷了。
天还没亮,老绝户就把我和狗剩子叫起来,他决心已下,今天一定要逮住这头老狼。我昨晚没睡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问:“这么早出去干啥?”
“打狼。”老绝户背起猎枪兴冲冲道。
“狼陷进去了?”
“你听嘛。”
我侧耳听了听,立即振奋起精神头儿。天边泛起淡淡的白色,那只老狼还在哀嗥,这说明它逃不掉了。我穿起衣裳跳下炕,狗剩子已经站在门口,拄着扎枪等得不耐烦,冲我直跺脚。老绝户扔过一把铁锨,我扛起铁锨就跟随他们出发了。
我们爬上乱葬岗子,走向白桦林旁,老远就听到陷阱那边的哀嗥声,狼也察觉到迫近的危险,嗥叫声越发凄凉。我跟在老绝户身后走着,急切地想看看这个老冤家怎么落进陷阱里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陷阱上面的死兔子和我们拉的那两堆屎都不见了,铺在上面的草皮塌落一角,留下一个水缸口大小的窟窿。老狼一听到脚步声就停止嗥叫,以为能躲过眼前的危险,我们掀开陷阱上的草皮,它一下子暴露无遗了。
我站在坑边朝下看去,是跟踪过我的那条老狼。它满身泥土,瘦弱肮脏,正在换毛,脊背上的皮毛都滚成疙瘩。坑里蓦然大亮,狼眯缝起那只独眼,蜷缩着身子,缩在一角适应光亮,那绿森森的眼里充满着绝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它追堵我半夜,逼得我烧毁过整整一垛新打的羊草,怎能不令人怒火中烧!我探下铁锨砸它的脑袋,坑深,狼缩成一团,锨把不够长,没打着。老狼弓起腰身耸起颈毛,张开利齿发出咆哮,它困兽犹斗,要垂死挣扎往上跳了。
“四(是)这只老狼,”狗剩子恨恨地说,“腿上那块枪伤,就四(是)我上回打的。”
“臭枪法!”老绝户不屑地举起猎枪。
“我来,绝爷。”我恳求过过枪瘾。
老绝户迟疑一下把枪递给我,我端起猎枪瞄准老狼的脑袋,狗剩子一把压住枪口:
“省颗止(子)弹吧。”
“那怎么打死它?”我沮丧地放下枪。
“杀鸡何用宰牛刀,用这个。”狗剩子扬起手中的扎枪,一只手叉着腰,神气活现。“你试试吗?”
“别伤着皮,好做件坎肩。”老绝户连忙说。
“怎么才叫不伤着皮?”我问。
“要是在早,不许划破它的皮毛。”
我一下被难住了,我没打狼的经验也没这个本事,光凭意气用事,怎么能保证不伤狼皮。
狗剩子用肩膀撞开我:
“别碍四(事)!”
我委委屈屈闪在一旁。
狗剩子双腿劈开,稳稳地站在坑边,原本已够阴郁的眼睛完全冷漠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对一场浴血拼杀的预感,似一团烈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使理智失去控制,眼睛却变得更加锐利。只见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把扎枪探进坑里敲了狼头一下。老狼被激怒了,用凶猛的余威激励自己,站起上身,举起两只利爪去抓扎枪头。狼爪子伸得快,扎枪收得更快,老狼的企图没有得逞,人弓起身子再次用扎枪尖挑逗它发火。老狼为补救自己的失误,挥舞着爪子大吼一声,再次高高跃起,两只前爪扒住坑壁扬起脑袋,张开大嘴去咬扎枪头。狗剩子的脸变得非常可怕,由于全神贯注的凶狠而扭歪了,他的身体猛向前倾,劈刺般顺势一枪捅去,锋利的枪尖正好插进狼张开的嘴巴里。狼身猛地一震,全身的骨头随之咯咯嚓嚓响动起来,发出一声与其说是野兽的,还不如说是狗的嘶吠,一股殷红的东西在我眼前喷薄而出,鲜血从狼的嘴里喷射出来。
我往后一闪,毛骨悚然。狗剩子并没有躲闪,反倒浓眉倒竖,嘴里嘶喊着什么我分不清的叫骂,朝前捅去,跟着老狼跳进陷阱,攥着扎枪杆将狼的身子钉在坑壁上。仿佛凝固于死亡的状态之中,任老狼如何挣扎也不松手,如注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一身,变成个血人!
老狼那充满鲜血的眼睛,要爆出来似的大大瞪着,龇着被灰土沾污的牙齿呼进最后一口气息,哀叹着一阵痉挛,四肢无力地垂落下来。它身上的血液快流尽了,嘴里吐着一团团红色的血泡,爪子还在颤动。“它玩儿完啦,把铁锹扔下来!”狗剩子也狼一样龇着牙齿,两眼闪烁着凶光,双手高高挑起整个狼身,连同扎枪一并扔上坑来。
我把铁锹递下去,他攥着锹把一个撑杆跳,飞身跃了上来。
“这活儿干得嘛,还那么回事!”老绝户拎起一命呜呼的老狼,啧啧称赞。
我不得不佩服狗剩子厉害,那扎枪捅得真准,它在狼的嘴巴插进去,一直穿过肚子从尾巴下扎出来,真的没伤着它身上的皮毛!我转过身来由衷地说:
“狗叔,你真勇敢,我服了!”
他却伸出舌头舔舐嘴唇边上的血迹,津津有味品着。
“你怎么喝血,快回家洗洗吧。”
“小疙瘩,血是大补的东西。”老绝户一笑,“可惜没带个盆来,给老病接些回去喝!”
我再一次瞠目结舌。
“你尝尝吗?”狗剩子咄咄逼人地让道。
我受宠若惊,盛情难却,也从狼嘴里掏个血块放在嘴里品尝。凝结的血块融化了,不好喝,有些腥,还有些咸,让我感到恶心。我没吐,勉强把血块咽进肚子里,以免他说我不识抬举。
老绝户说,趁狼尸体还没僵硬,赶快扒狼皮,否则就不好扒了。
我在一旁看他们操作,老绝户用绳子捆起狼的一条前爪,吊在树上。狗剩子拔出腰间的鱼刀,旋转着切掉狼头,从狼的脖底下割起,划开肚皮,顺势用手拽住向下扒去,脱衣服一般扒下整个狼皮。老狼光剩下一个血淋淋的身子,毫无反应,昔日凶恶的模样不见了,犹如一只温柔的羔羊。
我没想到来江神庙这么长时间,头一次吃的肉是狼肉。狼肉没有猪肉好吃,不香,有些酸。病叔将狼肉放在盐水里浸泡半天,又煮过好长时间,还是没有煮烂。我吃一块就不想吃了,粗糙的肉丝直塞牙缝,像嚼干草。狗剩子和老绝户却吃得满嘴流油,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致勃勃。狗剩子醉眼迷离之际问我为什么吃这么少?我说狼吃死人,不愿吃它的肉。狗剩子说你是惯的,没饿着肚子才挑肥拣瘦,要是饿急眼了,别说狼肉就是死人肉也得吃!他的理论或许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我还没饿到那种程度么?我在北京随母亲看病的那些日子,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的时候,曾多次受过饥饿折磨,怎么能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可是我不喜欢吃狼肉,你非要我说假话不成?
我不想和一个醉鬼理论,跑到院子里看病叔加工狼皮。
病叔用小刀割去上面的筋肉,将狼皮放进碱水盆里搓揉,洗干净抻开在两根木棍之间晾晒,任苍蝇和小飞虫吸食上面的脂肪。稍稍风干后,病叔拿出剪子和梳子,理发一样剪去老狼的大尾巴,梳理顺皮子上的狼毛。我拿起毛茸茸的狼尾巴来回旋转着玩耍,一下子用力甩出院外。病叔却捡回来说:
“这是好东西,你往哪儿扔!”
“什么好东西,要它有啥用?”
“就是你们学习中常用的东西啊。”
“常用的……我用过?”
“你动脑筋想想,每个孩子都不可缺少。”
我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央求病叔别让我着急了。
“你在学校上过大楷课吧?”
“上过。”
“最好的毛笔是什么做的?”
“狼毫呀。”
“那就是这玩意儿。”
我惊讶不已,原来狼毫就是狼尾巴上的毛!我仍觉奇怪,全国有那么多孩子上大楷课,再加上造反派总用毛笔写大字报,那得打死多少只狼才能够大家用?病叔戳戳鼻梁上的眼镜笑了:“哪来那么些狼尾巴,除非顶高级的毛笔才能用狼毫,一般人用的普通毛笔,都是羊毛做的笔尖啊。”
(卷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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