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婶儿,听说绝叔回来啦!”院子有人喊。
“哎,回来了,谁呀,进屋呀。”绝奶答应着迎出门口。
外面的声音有些耳熟,那地道的山东口音让我听起来分外亲切。来人挑起里屋的门帘,手里拎着一瓶老白干,我想跳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张大嘴巴,睁圆了眼睛,这不是我寻找过的老头鱼么!
“绝叔,你看我给你送来啥啦?”
“快坐,老大,正好咱爷俩喝一碗。”老绝户立即变了个人,眉毛胡子上都是笑,笑得皱纹上加皱纹。
“我就知道绝婶儿没酒,搞不好又得闹起来,”转眼之间老头鱼发现了我,“小疙瘩!”
“老大叔━━”我翻下炕拉起他的手。
“你咋在这儿?”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鼻尖,一脸不可思议。
“我……”
“你们认识?”老绝户问。
“早就是老朋友,两年前,他妈从我那儿把他领回去的。”老头鱼眯起暴眼珠子说,显露的样子并没有内心那样高兴。“小疙瘩,我听说了,你爸就是那个被糖厂造反派打死的厂长……”
我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不提那个,喝酒喝酒!”老绝户岔开话头。
他乡遇故知,我百感交集,吃不下饺子了,脊背靠在墙壁上看老头鱼和老绝户喝酒。他一句话,勾起我多少伤心事,我原以为随着时间推移,那种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都会淡忘,一切都会忘记,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不,无论时间、生活都磨灭不掉记忆,我没有忘记,丝毫也没忘掉,此刻都潮水般涌上心头。假如我当年留在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跟随他们一起编筐,不跟母亲回学校上课,也不会被军代表骗进陷阱,到头来还是被迫再次逃出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旧日的创伤又在作痛。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没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商量庙会的事。妮儿见我不吃了,也放下筷子坐在我身旁,一只手臂搭住我的肩头,安慰道:“弟,别难过了。”她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吃过饭我送老头鱼回去,顺便聊聊彼此的近况,聊了很久。我告诉他我去江边找过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找到,我的虎子是自己跑回家的,可惜没过多长时间就失踪了。
“傻小子,一到打草季节,俺们就来这儿了,你上哪儿找。”
“黑子哥好么?”
老头鱼良久不语。
“他也来了吗?”我又问。
“他死了。”
“怎么会,啥时候?”
“去年打架,被人用叉子捅死的!”
“为什么?”
“争草场。”
黑子哥是多么好的人,虽然事情老早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依旧历历在目,可是他却年轻轻的被人打死了,心中顿感无限悲痛。我听病叔说过,过去荒原上的盲流为争夺草场经常发生械斗,双方大打出手,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打草人的老大们立下一个规矩,拉起草绳栅栏,不管是谁都不能侵犯,否则大家一起惩罚他。我们一阵沉默,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老大叔,没报告公安局么?杀人要偿命的!”
“盲流,谁管!”老头鱼摇头道。
“那黑子哥就白死啦?”
“没有,大草甸子上有规矩,我们逮住那家伙,把他吊死了!”
老绝户喊我走了,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回江神庙。大家分手时约定庙会上再见,老头鱼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小疙瘩,为啥又跑出来?”
“造反派要斩草除根。”
“你妈知道你在这儿?”
“不知道,他以为我回山东老家了。”
“要是知道你没回老家,她不得急死!”
“我想有机会再捎个口信。”
“那好,我回去时给你妈捎个信。”
我和老头鱼穿过街道走向江边,妮儿领着豆芽送我们,无言地走在我的身旁,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妮儿要留在榆树崴子了。我和她在一起的这两天,一种温柔而欢乐的新感觉深深打动了我,同样的身世,同样的命运,彼此完全理解对方,让两个少年相处得十分默契,猛然离开有些依依难舍。一定是临来前病叔就跟妮儿谈过,要把她安排到绝奶家住,妮儿平静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仍旧舍不得离开我们。
“弟,你会来看我么?”妮儿悄悄问我。
“会的,妮姐。”
“我也要去江神庙的。”
“去看我?”
“姐给你洗衣裳啊。”
老绝户将小船推下水,我收起缆绳,妮儿又拉住我的胳膊。
“弟,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啥事?”
“托漂姨捎副扑克。”
“要那玩意儿干吗?”
“算命。”
“你会算命?”
“我教你,你也能会。”
“好吧,漂姨捎来,我找机会给你送来。”
“谢谢,再见了,弟!”
我跳上船,与老头鱼就此分手。老绝户和豆芽挥手告别:“回去吧,儿子。”
“吃……吃……”豆芽也舞着小手嘟囔着,算再见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