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儿的命运得等晚饭喝大酒时决定。眼下小鱼崽子多,漂姐提出黑市急需大鱼,当务之急是捕到大鱼,大家一致决定去拉大网。动身以前,我问老绝户妮姐也去么?
“她能行么?”老绝户迟疑着说。
“行。”妮儿急切地回答。
“这可不是女孩儿干的活儿。”
“我在学校学军、学农,什么活儿都干过。”
“让她试试,”漂姐说情道,“咱们缺人手,多个人多把劲么。”
老绝户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实在人手不够,同意了,要不会断然打住,决不拖泥带水。病叔也要和我们一同去,老绝户看了看天气说:“下午要变天,你留在家里吧,一着凉病又该厉害了。”病叔只得留在家里,临出发前他抱出两个酒坛子塞给我,叮嘱大家:“要冷,就喝两口暖暖身子。”
大拉网够大的,能拦住整个江汊子,网眼有四指宽,两个壮劳力才能抬动。狗剩子划着小船,老绝户整理着鱼网,扯起网面抖落上面的干水草等杂物。我们沿江而下,驶进一条水草稀疏江阔水深的汊子里。老绝户预言得没错,我们刚刚驶进江汊子口就刮起大风,黑压压的云朵也跟上来。满江汊子卷起浪涛,身边的水草都伏倒水面上,像活的会走的东西一般。大风扬起大浪,浪头打在岸上发出响声,整条江汊子都在奔腾咆哮。我和老绝户、妮儿一组,留在岸边拉起大网的这一头,狗剩子和漂姐一组,划起小船下网,水面上漂起一溜儿木头网浮子,两人慢慢地放到对岸,拉起大网的另一头。男人们都扒下衣裳光穿着裤衩,漂姐也脱掉衣裤露出大腿,下身穿着个大红裤衩,上身穿着件短袖汗衫下水了。妮儿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感到难为情,仍然穿着衣裤,挽起胳膊和裤腿就要和我们一起下水。
刮大风,天气冷嗖嗖的,我们一脱光衣服身上就哆嗦起来,老绝户拿起酒坛子喝了一气,问妮儿:
“会水么?”
“会一点儿,绝爷。”
“别下水了。”
“不,我要下。”
“那就脱掉衣裳。”
“脱衣裳。”
“你还等着干什么?”
“这样不行吗?”
“要是在早,下水就得脱衣裳。”
老绝户的口气不容置疑,他将酒坛子递给我,扯着网绳走下水去。妮儿手足无措地涨红脸蛋,我喝下两大口酒,见她还在犹豫,递过酒坛子劝道:
“妮姐,浪大,穿着衣裳下水危险,喝一口。”
妮儿拒绝喝酒,不再迟疑,脱掉衣裤,下身穿着运动短裤,上身是一件短袖运动衫。她的身材非常苗条优美,皮肤那么白皙,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蹈演员。老绝户放开嗓子朝对岸喊:
“好了吗?”
“好啦。”狗剩子答。
“漂姐——唱起来——”
“嗨嗨哟——”漂姐应声唱起无词的渔歌。
“嗨哟——”男人们应和着发出低沉的歌声,犹如劳动的号子,每走一步都合着节奏。
江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间,一条慌不择路的鱼撞到我的下肢,有黏性的冷气爬进胸口,波浪鞭子一样抽向脸颊、眼睛,激流猛烈地把人吸向江心。我们停在齐腰深的水里摆开拉大网的阵势,我站在老绝户身边,妮儿站在我身边。三个人拉纤一样将网绳搭在肩头,低下脑袋端起肩膀,双手攥住绳子,迈开脚步朝江汊子下游走去。网底的铅坠沉入水中,鱼网沉了下去,并继续向深处沉。网浮子蠕动起来,网壁随着拉力弯成月牙形,大网时沉时浮地破浪前进。
“嗨嗨哟——”
“嗨哟——”
“嗨嗨哟——”
“嗨哟——”
我明白老绝户为什么留下漂姐了,风急浪猛,水流冲击得厉害,人走在水里一个又一个浪头打来,脚底下忽忽悠悠的很难稳住身子,做到步调一致。漂姐一带头唱起粗犷有力的渔歌,双方的歌声立即压住风呼浪卷声,满江面回荡。它是如此激发我们的干劲,使人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力量,脚步也一致了。我和妮儿都兴奋起来,放开嗓门跟着大家唱起渔歌。岸上冷,水里温乎,双腿踩进泥里陷进去,得费好大劲才能先拔出一条来,再拔出另一条,急流冲走脚底搅起的泥土,周围一片上下翻腾的黑水。这样行走本身就消耗体力,且大网愈拉愈重,绳子勒进肩膀的肉里火辣辣灼痛,双脚越陷越深,没走多远妮儿就颇显吃力了。有一段时间浪头打得人喘不过气,她不和我们一起唱歌了,皱起眉头顶住风浪,拉住网绳,有时失去平衡,几乎要摔倒。向后退去的水哗哗地响,时而有被大拉网逼急的鱼跃出水面,跳过起伏不定的网浮子。一个大浪打来妮儿两脚站不稳了,水流的力量将她冲得趔趔趄趄,身体向下倒去,我一把扶住她,稳住身子喊:
“怎么啦,没事吧?”
“没事!”妮儿抹了把脸上的水花,吐出水沫。
“要不行,你就上去。”
“别管我。”
“妈的,你们干啥呢?”老绝户喊,“小心,绕过水深的地方。嗨哟——”
我们不能停下脚步,大拉网倾斜着又沉入水底,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跳起来,发出响动。再往前走,就快拉到江汊子头上了。
“这条该死的鱼!加油啊,再走几步就到头啦,嗨哟——”
“嗨嗨哟——”
湍急的水流也在跟人较劲,拉住我的双腿,轻柔但顽强地向后拽去,将我的身子拉成弓形。妮儿咬紧牙关低头使劲,纤细的腰身也变成弓形。她的短辫被大浪打开,披散在脸颊上的长发忽起忽落,人抽动着嘴角,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还是不肯松开肩头的网绳。天越来越阴沉,闪电滑落下来,周围一片雪亮,一阵惊雷滚过头顶。瓢泼大雨落下来,像在狂吻大地,一大块江崖塌落水中,溅起一片水浪。风小了,雨点打在江面上,激起一片水雾,两岸的水洼里冒着水泡,汇成水流注入江汊子。周围的景物混混沌沌,我们看不清对岸的狗剩子和漂姐,只有那渔歌仍能穿过雨幕传来。
“好喽,收网吧——收网。把网拉上来!”
老绝户歪着嘴,拉住直往深水坠入的沉重的网绳,朝对岸大喊着收住脚步。借助闪电的光亮,我们才能发现对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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