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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钝生笔记(44——说老A)

时间:2021/7/26 作者: 老隋头 热度: 399349
  鲁钝生笔记44——说老A

  鲁钝生有一老同事,小鲁钝生六七岁,才退休三四年,不宜直书姓名,姑且呼作老A。老A是下乡知青,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考入东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师范学校工作。1980年代,师范是这座小城的“最高学府”,聚集了全市最优秀的一大批教师,可以说人才济济,老A是其一。这些人才后来陆续被调到政府机关或自己找路子进高校教书,大都混得不错,走仕途的多在县处级岗位上退下来,进大学的都当了教授,只有老A,到退休还是副高级职称,先叫高级讲师,后叫副教授。当时不是没有机会,市教育局、文化局多次想调他,他都不去,给出的理由是:受人管制,当小媳妇,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活不出自我。

  老A之所以没晋升为教授,就在于发表的文章太少,又没有著作,不符合晋升正高的硬性规定。老A属于述而不作一类,他有很厚的中文功底,但就是懒于写作,当大家都在为晋职称写论文、编教材、搞课题,甚至写专著的时候,他不屑一顾,整天忙着到处讲课和干着自己喜欢的事。

  老A课讲得好,不论什么类型的课,到了他手里,都能深入浅出,收放自如,讲得入情入理,用他自己的话说,课堂极富“勾引力”,能很快抓住学生。他多次给市里语文老师上示范课,最轰动的一次,是讲文天祥的《正气歌》。他随机在一个高中借一个班级上课,连上两节,他思维缜密、旁征博引,激情澎湃、纵横捭阖,师生联动、配合默契,活脱是饱受七种邪气侵袭却一腔浩然正气的文天祥在囚室中盛赞历史忠烈和抒发视死如归的正义豪情,让听课的师生们一阵阵感动。课后,许多人都说,这不是在听课,而是在欣赏艺术,看精彩的演出。

  1980年代,由于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提干、晋级等都看重学历文凭,为追求文凭,引发了长达十多年之久的中国读书热。那时,在职的许多人,为补齐因“文革”耽搁没有专科、本科学历的短板,纷纷读函授、上电大,许多大学都依托当地中专学校办函授班,老A也因此变得很忙,为多个大学开办的函授班讲课。1995年以前没有双休日,从周一到周六,老A天天晚上给函授班上课,每晚两节,讲课费每节6元,周日一天给电大上课,一天8节,每节6元,一周收入120元。当时,教师的月工资平均五六十元钱,他一个星期就挣两个多月的工资,他也因此成了师范学校最早的万元户,最先买上了当时名牌的红灯录音机和黑白电视。到了本世纪,辅导中文高考是他的绝活,不少家长花大价钱请他为孩子个别指导。所以,老A家从来不缺钱。

  1998年房改以前,老师都住学校统一分配的家属房,家属房均是砖瓦结构的平房,靠烧煤做饭取暖。师范有十几户家属房是学校自建的,连在一起,十几户中有老A一家,并与鲁钝生是隔壁邻居。老A是这个家属小区的灵魂,谁家有大事小情都请他出面张罗,类似农村的屯不错。老A宽厚、随和,是处邻居的榜样。1984年底,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首播,只有老A家有电视,邻居大人小孩都自带凳子到老A家看电视,他笑脸相迎,还茶水瓜子供(gōng)着,有时,播出前看有的人没到,他就站在家门口喊两声:“快开始了!快开始了!”

  他家的院子里盘着一个烧柴禾的炉子,他常用大黑锅蒸一大锅土豆、地瓜,送给大家分享。他最拿手的是用大黑锅煮玉米小碴子粥,那粥,金黄、粘稠、喷香,每当小碴子粥的香味从他家院子袅袅飘出的时候,孩子们都拿着碗去盛,经常是等老A上桌时,只剩点锅底和锅巴,每逢这时,他苦笑,骂一声“小兔崽子们!”其实,看着孩子们健康活泼地成长,他心里美滋滋的。

  老A智商高,是心灵手巧的能人,好多事情,看了,做一遍就会,而且还做得不错。他父亲是一个厂子里的木匠,他从小就跟着学木工活;他下乡当过赤脚医生,会扎针拔罐;住平房需要砌炉子、砌炕,他都会;1980年代,市面上理发店很少,也很贵,他自卖了理发推子,给邻居的大人小孩剃头;谁家的门锁坏了,灯不亮了,找他去鼓捣鼓捣就好了。有一次,鲁钝生家门上的弹簧锁坏了,他自信不比老A差,决定自己修,修了一大气,算是修好了,可是,关上门一拽,门又开了,怎么也不管用,看看到了上班时间,索性带上门走了。下班叫来老A,老A一看,乐了:“哈哈,你小子把锁芯按反了!”老A的业余爱好是摄影,他的照相机更换了好几茬,从几百元一部换到几万元一部,一有空他就跑山里转悠。老A对自己的小手艺很自豪,自编了一个顺口溜:编筐窝篓盘大炕,做柜安窗当木匠,针灸拔罐接个电,剃头修锁闲照相。

  老A家的日用工具最全,斧子、锤子、刀锯、钳子、不同型号的扳子、螺丝刀子、尖镐、铁锹等全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没上锁的仓房里,邻居们谁需要,就到他家去借,说是借,实际上说一声就自己去拿。一年冬天,老A需要刨冻住的煤,怎么也找不到尖镐,就到鲁钝生家去借,鲁钝生告诉他在煤棚子里,自己拿吧。他到煤棚子里拿起尖镐一看,叫道:“这不是我家的尖镐吗?”鲁钝生笑,说:“既然是你家的,用完就不用送回来了。”

  关于吃老A、用老A,鲁钝生厚着脸皮给出理由:“这叫打土豪,吃大户,谁让他有钱来,不吃他吃谁!谁让他会干活来,不用他用谁!”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有数,谁家有点什么新鲜东西,都想着送给老A家分享,这是人情,是说不清、道不明、割不断的邻里情分。

  老A烟酒成瘾,他每顿饭必喝二三两五十多度的白酒,一日,一新来的年轻教师问他:“听说您老每天都喝酒?”他正色更正说:“不确切,是每顿都喝酒。”但他喝酒从不误事,上课、讲座、开会以及参加各种活动照常,一点不走样,即使各类酒局,他也很有度,喝到位就不喝了,很少见他醉过。他烟抽得厉害,八九十年代抽当地农民种的旱烟,自己卷,说旱烟有劲、有烟味,后来抽香烟,每天至少两盒。一次,他和几位老师一起出差,住在一个小旅馆里,是一个四人间,睡到半夜,同室的教师发现他打着打火机蹲在地上寻找什么,知道他是没烟了,在找没抽完的烟蒂,窃笑不敢出声,终于,找到一个,拿起来吹吹,放到嘴里,点燃。还有一次,他和一位教师到省城参加一个教学研讨会,开完会坐火车返程,在火车上,烟抽完了,两人都是上瘾的烟民,搜遍两人衣兜,只凑了一元一角,当时有一种香烟名叫“881”,俗称“88棍儿”,两人都抽这种烟,一元两角一盒,只差一角钱。到通化车站换车,需等一个小时,老A来到站前广场,见一乞丐坐在广场边讨钱,钱盒子里有许多一角、五角硬币,还有几个一元的纸币,老A俯下身对乞丐小声说:“能给我一角钱吗?”乞丐见他衣冠楚楚,认定是在耍戏他,生气地说:“请您走开,别来耍戏我这要饭的!”过路的人见了,都讥笑老A没有同情心。人家不给,又不能硬拿,烟自然买不成。听老一辈人说,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这次,一角钱难倒了老A。

  在语文教研室,最受烟害的是对面桌的鲁钝生,鲁钝生骂老A是酒鬼烟鬼,老A笑嘻嘻地反驳:“不对,在神灵界,鬼最没有品味,说我是鬼有点贬低我;说我是妖也不行,妖是有魔法、有技术的鬼;说我是神也不好,神在体制中,有岗位,有职责,受人管,不自由;可以称本教师为酒仙、烟仙,因为仙是江湖隐者,自由自在。”

  老A最大的毛病是不拘小节,喜欢开玩笑又常不注意场合,愿意说疙瘩话且多粗俗,但你不能不佩服,他的玩笑和疙瘩话充满智慧,仅举一例:一次开教工大会,校长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当讲到学校安全工作时,他在下面插了一句歇后语:“珠穆朗玛峰顶亲屁股——吻腚(稳定)高于一切!”会场哄堂大笑。

  老A退休了,大家都为他没晋升为教授惋惜,他却不以为然,写了一副对联总结自己四十年的工作,联曰:

  翅短力薄,蓬蒿间飞上飞下,岂敢有九万里蓝天梦;

  教书挣钱,学校里忙早忙晚,没愧对四十载佳年华。

  对联写得客观、平实、中肯,没一点虚浮和给自己贴金的话,更无一丝失落、伤感。鲁钝生建议将“教书挣钱”改成“教书育人”,他说不可,因“教书”隐含“育人”,而“挣钱”是他近四十年从教的显性收获。

  鲁钝生是老A的铁杆同事和朋友,两人是东北师大校友,老A是中文系,鲁钝生是外语系;两人在师范都教中文,一个是科班,一个是改行。鲁钝生给电大讲“中国文化史”和撰写《学生常用汉字偏旁例释手册》一书时,常请教老A,常常是,经老A一点化,鲁钝生便醍醐灌顶。

  幸福是人的主观感受,是一种良好的情绪反应,是人在生成满足感、舒适感、畅达感、愉悦感时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样态,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深远的满足感和持久的幸福感,往往源于很少受他者限制,有更多自我,长期做自己乐于做并长于做的事情。老A是幸福的,是个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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