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家说,长期与外界隔离的孩子,肯定有许多和成年人相似的地方,我却没意识到。
久而久之,整天在江神庙生活,我闻惯了地窨子的烟味、酒味,也学会用草棍儿擦屁股,大碗喝酒,大块吃鱼,每天晚上能喝下半海碗白酒,晕晕乎乎睡去,第二天醒来啥事没有。病叔鼓励我喝酒,只要不喝醉就成。江边湿气重,我经常和大家一起下水割柳条、打鱼,一大早起来水凉刺骨,打鱼人必须用酒和辣椒抵抗湿气、寒气,否则会得风湿性关节炎,搞得你下肢冰凉,彻夜酸疼。辣椒太辣,我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吃上一口辣得龇牙咧嘴,鼻涕涟涟。可能我天生就有抵抗酒精的能力,过去没有机会开发潜力,并自以为酒精还有一个好处,能麻醉神经,一喝下就想睡觉,再也不想家,想我的母亲。再就是能有效地抵抗炕头的灼热,蚊子和臭虫的叮咬,与狗剩子雷鸣般的鼾声。
我刚住进地窨子那阵子,浑身上下都被蚊子臭虫叮满疙瘩,再加上身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每天晚上折腾大半夜才睡过去。现在我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竭力去效仿他们,分享他们的欢乐。我的血管里也和他们一样流的全是酒,小虫子都讨厌酒味不肯再骚扰我,我一倒在炕上就死狗似地睡得那么香甜,连梦都不做了。
早晨露水重,病叔让我穿起厚衣服和他一起到土豆地里拔草。一场场大雨过后,杂草丛生,菜地里除了土豆秧之外,其它植物都疯长起来,泥泞的垄沟里下不去锄头,我和病叔只好用手拔草。我抢在前面拔垄沟里的大草,病叔在后面清理土豆秧根旁的小草,我尽量拔得仔细一些,这样就能替他多分担工作,让他节省体力,喘息得轻微一些。对于干农活儿,我劳动改造过两年,几乎练成行家里手,拔草锄草是最轻松的农活儿,根本不在话下。病叔吩咐我悠着干,别累着,再有就是把灰菜收集起来,回去剁碎掺上苞米面做鸡食。碰到马蛇菜我就顺手拔下来,干完活儿带回家,给病叔捣碎当药喝。老绝户为此夸奖我,说这小疙瘩懂事,有眼力见儿。其实我心疼病叔,天气一凉,他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一路风卷残云拔掉野草,甩下病叔。狗尾巴草和蒿草好拔,拔出来扔在一边,让太阳晒死,碰上老苍子和拉拉秧就讨厌了,又长又扎手,它们一旦长起来永远也拔不干净。老苍子这种植物的茎上结着许多刺球,手掌一碰上立即扎满小刺,你得小心避开刺球,拽着根部拔掉它。拉拉秧更要命,长青藤一样到处蔓延,罩住菜秧,无论根、茎和叶子都扎手。这种植物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你必须抠出来它的根须,拔不干净,漏下一点点根须,第二天它又长出一大片枝枝蔓蔓。稍不注意,我的手指就被老苍子扎出血,疼得我甩着手,直摇脑袋。
病叔赶过来,把我的手掌贴在他的眼镜上,一根根往外拔刺:“让你悠着干,你不听话,扎着了吧,有副手套就好啦!”
“没事!”我放慢进度,和他肩并着肩干活儿。
我喜欢和病叔一起干活儿,听他聊天,同他在一起的日子不但过得非常愉快,听他讲话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病叔简直是半部天书,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平凡的真理、辨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定律,精神、灵魂、意志、自由……无所不通,无所不知。我觉得一个人能见识、经历和感受这么多事,真了不起。他仿佛生活在一个更崇高的、更富有诗意的世界里(那是我无法企及的境界),从没有迷失过人生的道路,善于从周围琐碎的现象中归纳总结出规律,并以我从来不懂的崭新的观点,对我所读过的、听过的、知道的一切,加以鉴别和判断,使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让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和充实。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充满一种渴望,一种追求,我们的生活本来不应该如此,应该是另一种样子的,完全另一种样子。人世间,肯定还有一种生活,一种被夺去的生活,可究竟什么样子,自己又说不清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白白浪费生命,总得抓紧时间学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有这样活着才不会愧对自己的一生。病叔往往就在劳动中给我上课,天做教室,地做课桌,教我文化,组词造句,让我每天背过几页字典。例如他告诉我这儿为什么叫江神庙,因为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漂姐唱的渔歌讲述的就是那位江神娘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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