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乌云密布,阴雨连绵,天空要塌陷下来似地压着江面,一片混混沌沌。夜来刮起大风,山呼海啸,天昏地暗,涛声激荡,病叔不得不关死所有的窗户,点起油灯照明。屋外泥泞不堪,大家都闷在家里不出工了。老绝户披上油布,戴上草帽出去查看鱼亮子,他不放心,怕大风撕开新扎的苇墙,刮走江边的小船。老绝户回来时,准带些地里的蔬菜和几条鱼,一进门就在门槛上刮脚底,那双光脚板上粘满泥巴,似两个小磨盘。也有时,他阴沉着脸带回来个不好的消息,江水漫进我们储存活鱼的水坑,把坑里的鱼都冲跑了。
“财去人安,跑就跑了吧,这阵子雨天过去,咱就能开镰打草了。”病叔微笑着说,“再说雨大漂姐也来不了,她来的时候再去捞嘛。”
雨天,人出不去,我们却没有闲着,抓紧时间打草绳。
打草绳的办法很原始,我和病叔各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槽子前,摇起摇把,老绝户将稻草续进木槽的两个小洞洞里,稻草随着摇把的转动拧成劲。狗剩子顺着两股细绳的劲均匀地合成一道,拉出来后变成长长的草绳,一圈圈盘在脚下捆成一捆扔出门外。没几天工夫,那一船稻草就打成一盘盘的草绳。我纳闷要这么多草绳干啥,运出去卖吧?
事实否定我的想法。雨过天晴,我们将所有的草绳都装上小船,老绝户、狗剩子和我拉起纤绳,病叔在船上掌舵,我们沿江逆流而上,划过一条江汊子,来到我头一次遭遇老狼的那片大草甸子上。辽阔的草原湿漉漉的,草尖上挂着水珠,有如珍珠一样饱满浑圆。空气水一样清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也仿佛刚经过沐浴,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一点儿都不炎热。只有那江水,经过几天大雨的冲刷,略略显得比平素浑浊。我们顾不得休息,老绝户和狗剩子去柳丛砍粗柳条,我和病叔从船上往下卸草绳。
老绝户扛回一大捆一头削尖的粗柳棍,肩膀一抖,散乱地抖落周围,开始每隔六七米远插起一根棍子。狗剩子扛起柳棍走得更远,他朝前走去,几乎跑到草甸子尽头,才停下插起柳棍。病叔则领着我拉起两道草绳,各拴在棍子的两头上。头一道绳子拴得很高,高及我的肩膀,第二道绳子拴得很低,仅达我的膝盖处,两道草绳之间差不多留下一米的空当。江汊子两岸等待收割的羊草湖面一般平静,中间夹杂着一块块黑色的酸模浆茎。这道草绳栅栏拉得好长,从江边柳丛起一直拉到两里外的江汊子边上,斜切开几十亩的草地,有如过去的朝代跑马占荒!
“这是干什么?病叔。”
“养草……拉紧喽……往上,再往上……好。”病叔喘息着,一边指示我怎么干一边回答。
“草还用养?”
“这里面学问多着哪!”
“哦?”
“首先是打草人必须选择长势好的草甸子,圈起来,证明这儿有主了。”病叔解释,“其次是拉起栅栏,放牧的牛群过不去,糟蹋不了草地,保证羊草的质量,卖出好价钱。畜牧场里人工饲养的奶牛娇贵,不像野地里长大的菜牛,不挑剔,什么草都吃,有其它牲畜嚼过半截的羊草,畜牧场就不收购了!”
“证明这里有主人是什么意思,草不有的是吗?”
“打草时你就觉得少了,马上要到开镰的季节,干其它活儿的盲流就都要赶来。草是有的是,打草人必须考虑运输问题,守着江边能用船运输,越往里走就越不方便,用什么运出来呢?”
我恍然大悟,大草甸子里没有道路交通不便,即使有道路到哪儿去搞车辆呢?盲流也没办 法将大量羊草运出来,只得因地制宜,选择靠城市近的草场打草。同时我也感到奇怪,两道草绳就能拦住放牧的牛群么?随便哪头牛一撒野,都会撞开草绳子呀!等以后轮到我看草场的时候,真是难以置信,低头吃草的牲口群踱到栅栏前,每每发觉草绳挡住胸部,就掉转方向了。
雨一停,漂姐就来江神庙了。
她的小船一靠岸,我们的院子里便洋溢起笑声。
“老病,我给你捎了点儿药。”漂姐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报纸包的纸包,笑盈盈道。
“谁让你买的?”病叔一愣。
漂姐抿起嘴唇,示意是老绝户。
老绝户却故作不知,埋头整理一个旧抄网。
“我说过多少次,一个肺病娄子,治不治都是个死,浪费钱干吗!”病叔接过药包,一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盯着报纸看起来。他的目光那么贪婪,八辈子没看到文字似的。
“漂姐,大雨冲开了鱼坑,今天妹(没)货。”狗剩子愁眉苦脸道。
“那也不能叫我白跑一趟,我家还有一口子等着吃饭呢!”
“该使(死)的大雨!”
狗剩子刚要再说下去,被病叔打断。
“漂姐,我让你办的事呢?”
“我想着呢,”说着,漂姐从筐里取出一摞衣裳,抖开。“小疙瘩,过来试试。”
那是两件按照我身材改的大人的旧衣服,她拽过我来,穿在我身子上,上下扯捋衣角和领口,左右打量着自言自语:“旧了点儿……倒挺合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将就着穿吧。等秋后打完草,我给你买套新棉衣,就换下来了。”
病叔的心真细,我不知如何感激是好。本来我逃出来前,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塞了套换洗的衣裳,在火车上逃票连书包带衣裳都丢了。这些日子我没换洗的衣裳,身上的衣服满是汗碱嘎巴儿,裹在身上总也不干,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谢谢,漂姨!”
“嘴巴上抹了蜜,还怪会说话的,咯咯。都是一家人,咱不兴这套!”漂姐的竹筐是什么都有的万宝囊,她又掏出一个报纸包扔向老绝户。“绝叔,你看是不是上等货?”
老绝户接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把蛤蟆头烟叶。他捏起一撮黄色的碎烟叶放在嘴里嚼嚼,龇着黑牙笑道:“要是在早,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娘儿们!漂姐,别急,待会儿绝叔领你到鱼亮子看看,保证不让你空手回去。”
“扎起来啦?”
“还没试过怎么样,托你的福,开张大吉!”
“绝婶儿来过没有?”
老绝户摇摇头。
“应该她来开张,要不吃我的醋咋办?”她一边和老绝户打趣,一边掏出一包牛皮纸包的东西递向狗剩子。“哑巴了,你的。”
狗剩子接过去,连连挤眉弄眼。
“别猴急,咱先去看看鱼亮子!”漂姐也冲狗剩子挤眉弄眼。
“什么?狗叔。”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捎的东西。
“轰━━”他举起那包东西做出爆炸的手势,身子一歪要往下倒去。
“炸药,小孩子家,别动那东西,危险!”病叔转向老绝户,“绝叔,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看。”
老绝户小心地打开烟纸包,用手接着碎烟叶,递过报纸。
“狗屁报纸,从头到尾全是谎言,一句真话也没有!”狗剩子不屑地撇着嘴角,“看那东西有啥用,文化大革命专整你这样的银(人),还是我这个顶用,真刀真枪对着干!”
“你一大早就吃火药了,就不能放个香屁!”漂姐快人快语地数落着狗剩子。
我不知道狗剩子和漂姐之间有什么秘密,反正觉得他们俩的关系有些不对头。平常狗剩子对什么都抱有敌意,仇视一切,谁上辈子欠他八百吊钱没还似的,在他的眼里难说是不是会有好人。漂姐一来马上容光焕发,哈巴狗似地围着她团团转,眉来眼去,笑里传情,还有一种孩子般的迫不及待的乞求意味。老绝户和病叔却淡然置之,甚至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有时顶多付之一笑。漂姐每次来都提到绝婶儿,很可能是老绝户的老婆,她住在哪里,为什么还不露面?
长期的苦难磨砺,使一个孩子过早成熟,学会了控制自己。我刚来不久,对我来说新鲜事和谜底太多了,我告诫自己,应当懂得分寸,千万不要多嘴多舌,只能一点点地慢慢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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