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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57)

时间:2021/7/20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34534
  四

  “这儿挺好玩吧!”

  我放下手掌,狗剩子光着膀子站在墓穴边上,两腿叉开很远,他那冷冷的眼睛,流露出对我的蔑视。

  “狗叔,我是掉里面的。”

  “跑这儿干什么?”

  “玩。”

  “那你就玩吧,喊啥救命!”说着,他转身欲走。

  “别,拉我一把,我上不去啦。”我怕他走掉,出不去。

  “说实话吧?”

  他回过头,笑了,并不急于拉我上去。

  “我想,想看看鬼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死人的骨头。”

  “你不害怕?”

  “有点儿。”我老老实实承认。

  狗剩子对我的回答满意了,俯下身子拉上我来。

  “屁大四(事)就吓尿裤止(子),亏你还带‘把’儿!还敢看吗?”

  “看。”我满脸通红地坚持道。

  他的脸上又恢复冷漠,不再理睬我,转身迈开脚步。我跟在他的身后,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向山坡的另一面绕去。乱葬岗子的阴面是一道陡崖,站在崖头居高俯瞰,黑绿色的大草甸子,一条条狭窄细长的江汊子,滚滚东去一泻千里的嫩江尽收眼底。身旁头顶盘旋着沙燕,它们不停地飞出我的脚下,崖底坍塌出大堆的土方,沙燕的巢穴布满崖壁,到处都是些密密麻麻的窟窿。我看到土方上有一把十字镐和铁锹,一个破草帽,周围扔着被挖出来的骨头架子,一个个骷髅滚得四处都是……刚才的土方坍塌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看吧,看个够。”狗剩子顺着崖壁滑到土方上,拿起铁锨在土里翻弄着寻找什么。

  有狗剩子壮胆,还怕什么,我鼓励着自己,毫不迟疑地跟着滑下去,见他弯腰捡起一个枣核似的东西,顺手扔进草帽里。

  “什么?狗叔。”

  “你没长眼睛!”

  我端起草帽,里面是十几个生锈的子弹头。

  “要子弹头干什么?”

  “做止(子)弹。”

  “为什么自己做?”

  “哪那么多为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闷头干活儿了。我对寻找子弹头也颇感兴趣,索性不回去了,扒掉上衣,拿起十字镐,跟他一起翻弄土方搜寻子弹头。我的工作成效很高,小孩眼尖,不大一会儿找到五六个。正值仲夏天气,赤日炎炎,酷暑蒸人。我们的头顶连个遮头都没有,阳光烤得脊背疼痛,汗水顺着脸颊流下,皮肤发紧,我这才明白大家晌午头为什么躲在家里不出工。狗剩子也汗流浃背,他不休息我也不能示弱,任汗如雨下和他一起翻土,捡起一块块白骨扔在一旁。狗剩子抹把脸颊,扔掉铁锹爬上崖头没影了。

  我没跟他去,免得遭他白眼,与这样的人沟通需要时间,多年的磨难使一个孩子学会忍耐。

  我来到一棵歪脖老榆树下,坐在树荫下休息,拿起衣裳扇凉。山坡坟地一旁是那片白桦林,郁郁葱葱。前几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从江边上的远处看,觉得它们的树干有海碗粗细,此刻才看出不止那么粗,一些树干至少有篮球般粗细。我琢磨哪天抽出工夫到树林里看看,因为从远处看另一个地方,总是容易受骗的。这里面一定有鸟儿,等到秋后说不定有苏雀呢。病叔说榆树崴子是个屯子,那儿完全可能有高粱秆,我搜集高粱秆扎个滚笼,好没事跑来打苏雀玩。我感到口渴,山坡上不可能找到水。狗剩子口渴怎么办?他是不是回家喝水去了?我咽了口干唾沫,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道狗剩子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得回来,干活儿的工具一样都没有带走。

  我侧着身躺下,发现身旁的荒草中掩藏着一具白骨头架子,上面粘了不少泥土,正好和我面对着面。刚刚翻弄土方,死人骨头见多了,我没有感到惊奇,反倒一只胳膊肘支着地面,看个仔细。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的完整的死人骨架,有点儿望而生畏。他比我高大,也和我一样侧卧在地上,一条腿屈起,两只手向前伸展到头部,一副举枪射击的样子。学校军代表给我们上军训课,要求学生模拟射击时就这个姿势,可以想象他是在战斗中中弹死去的。他是什么人?抗联战士还是日本鬼子?我见过那片抗联战士墓,烈士们肯定都被战友们掩埋了,不会让牺牲的同志暴尸荒野。那么他是一个日本鬼子喽,这个鬼子在我面前变得面目狰狞。他的一只脚埋在土里,另一脚掌光剩根骨头,肩膀的骨架很宽,肋条一根不少。他的头部最可怖,头盖骨光秃秃的,两个眼睛变成黑窟窿,没有鼻梁,一排牙齿黑黢黢的吓人。我想他活着的时候准是个烟鬼,只有抽烟人的牙齿才是黑的。

  “你小止(子)胆大啦!”

  狗剩子回来了,把怀里的一抱酸模浆扔在我身边,坐下大吃大嚼。见我没反应,用脚尖踢了一下我的屁股,示意我也吃些解渴。我不能吃,他没有走远,肯定在坟地里采来的,吃死人坟堆上长的植物恶心!我抿起嘴唇,扭过头去不看酸模浆。他可倒好,再也不让我了,一个人津津有味咀嚼着,牙齿咬得酸模浆秆咔哧咔哧响。我的嗓眼冒起烟来,干渴难忍,嘴硬,手却没出息,下意识伸出一只够向酸模浆,不能自已。见狗剩子哼了一声,伸出的手又停住了。

  “不吃,就渴使(死),在外面干活儿就靠它当水。”

  他一将军,我反倒挺住了,决定男子汉说不吃就不吃。

  “狗叔,这儿打过仗吧?”我岔开话头。

  “打过,一个鬼止(子)征粮小队,都叫抗联给收拾啦。”

  “鬼子跑这儿征什么粮?”

  “榆树崴止(子)那时候是个大屯止(子)。”

  “你怎么知道的?”我犯起孩子气,以为他不讨厌我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啊!”

  “我没长耳朵,不会听银(人)家说!”狗剩子脸色一沉,继续翻弄起土方寻找子弹头。差不多到太阳落山我们都没再说话,不过临离开乱葬岗子前,我又挖出两个子弹壳和一个奇怪的铁棍儿,那是一个令狗剩子喜出望外的步枪枪栓,狗剩子用衣襟擦了擦,锈得并不厉害……回到地窨子后老绝户也非常高兴,当胸给了我一拳,浑浊的老眼里闪耀着一种孩童的愉快。他拿起墙上挂的猎枪拆开,将旧枪栓卸下来,换上我捡来的零件,啪啪地勾动几下扳机。

  “枪栓有问题?”我问。

  老绝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啥不去买一个换上?”

  “傻孩子,武器零件能随便卖么!”病叔答了。

  “我邻居家就有猎枪。”

  “那是公安局特批的,有枪证。”

  “没枪证的也有枪,”我分辩道,“谁都知道两派武斗,造反派抢过部队的武器库。连红卫兵都有自动步枪和手枪,子弹满天飞,打死过不少人,那怎么没人管也没人问呢?”

病叔一下子被我问住了,取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擦拭。

  “那是什么手枪?”老绝户问。

  “我是听说的,没看过。”

  “我也听说过,好像四(是)‘五四’式。”狗剩子谈起枪也兴致勃勃。

  “唉,要是在早,啥枪没玩过,”老绝户感叹着,黯然神伤。“我这辈子,就是没看过现在的新式手枪!”

  “没有枪证,这支枪是哪来的?”我又问。

  “咱们在乱葬岗止(子)上挖来的。”狗剩子不无自豪道。

  “就是一个个零件凑起来,由你绝爷组装起来的。”病叔见我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戴上眼镜解释。

  “绝爷,我也可以打几枪么?”

  “这玩意儿能随便动吗,走火咋办!”

  “学校里军训,军代表教过。”

  “那是木头棒止(子)吧!”狗剩子翻了个白眼,抱起胳膊哈哈大笑。

  我难过地站在大人们面前,挪动着脚尖。

  “怎么不行,我看行。”病叔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你好好学习,长大了,什么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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