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人放肆的笑声惊醒我。
天大亮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内仍旧有些昏暗。炕中央摆着擦干净的炕桌,外屋的风匣呱嗒呱嗒响,有人在做早饭。
“绝叔,早晨还喝,昨晚没灌死?”女人笑着抓住门把手,走进外屋。
“喝口‘回龙酒’,透透,待会儿要下水。”
“多喝点儿,凉坏那玩意儿,绝婶可不让你上炕!”
“操,骚娘们儿,要是在早,你敢没大没小!”老绝户并不气恼地骂着出去了。
“漂姐,别开玩笑了,鱼市怎么样?”病叔问。
“还行,造反派忙着革命,没人查了,得抓紧时间多逮。”女人挑开门帘探进脑袋,眼睛闪闪发亮,头发上还别着个发夹。“哎呀,又收个小疙瘩!”
“自己跑来的。”病叔端着碗苞米面粥走进里屋,放在炕桌上。“醒了,孩子,睡够了吧?”
我坐起来端过碗:
“你们吃了吗?”
“早吃了,这是你漂姨。”
“漂姨。”
“什么姨不姨的,都把人叫老啦!”漂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又挪动一下,坐得更得劲一些,抱起一条屈起的大腿,头一仰,又咯咯笑起来。
我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看你们,老病,‘老中青三结合’,就缺女人了。小疙瘩,没你事,咋的,不好吃?”漂姐突然想起什么不笑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往炕沿上一磕,剥下皮塞进我的手里。“就着吃,吃吧,咸的。怪可怜的,这么小就跑出来当盲流!”
她掐了我脸蛋一把,起身走出门去。
吃过早饭,我跟着病叔来到江边,身心都感觉到一阵阵温暖的凉意。
天空瓦蓝瓦蓝,朝霞火一般在天边燃烧着,半边江天都染成红色。没有风,潮湿的空气那么柔和,江面薄雾缭绕,犹如蒙上一层轻烟,江鸥低低地贴着水面盘旋,发出呀呀的鸣叫声。江边靠着一只破旧的小船,从船头到船尾都有一股腥气,船上装着卸下一多半的稻草,岸上堆起一个草垛。老绝户和狗剩子往岸上卸稻草,漂姐在一旁弯着腰往大垛上码草捆。我纳闷大草甸子上有这么多的草,他们还运稻草干什么?
“起来了,小疙瘩?”老绝户跳下船打招呼道。
“别害怕,孩子。”病叔推我上前道,“叫绝爷,那是狗剩子叔。”
“绝爷,狗叔。”
他们的称呼如此古怪,我难以启齿,将狗剩子叔的“剩”字省略掉,变成狗叔。老绝户龇着一口烟熏的黑牙笑了,狗剩子抬起拒人千里之外的目光,哼了一声,看得出他不喜欢我的到来。
“看小疙瘩多会说话,狗叔,嘿嘿,还王八叔呢!”漂姐举起草杈,对狗剩子使个暧昧的眼神,打趣道。屋里光线暗,漂姐坐着,我没看清楚她的模样,一直起腰让我吃了一惊。漂姐的个头比狗剩子还高出二指,足足一米八,像篮球运动员,一身蓝布裤褂紧裹着大屁股大奶子。她大约三十四五岁,脑袋后面挽个发髻,鸭蛋脸盘上有几个浅麻子,眼睛里闪着野性的光,一张大嘴的上唇带着淡淡的髭须。人一说话就笑,一辈子没愁事似地笑起来没完。
别看漂姐是个乐天派,其实她的身世很苦。
解放前松花江流域盛产“漂漂姐”,即水上妓女。她们大多是从关内逃荒过来的女人,生活风卷草一样到处奔波,没有家,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只有一条栖身的小船,顺着松花江上游往下漂流,漂到哪儿算哪儿。白天,她们靠给渔民和码头的苦力缝缝补补过日子,晚上,哪个男人愿意留宿就睡在船上。碰到个中意的男人愿搭一阵子伙,就跟漂漂姐过一段时间留下个孩子,然后就撒手放鹰掌,丢下她娘俩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漂姐从小就没有父亲,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那年她还不满十五岁,母亲就逼她卖笑了。东北解放后,政府取缔了漂漂姐这个行业,为了生计,漂姐嫁给当地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一辈子没生过孩子。
漂姐的家住市郊的山东屯,丈夫不争气,是个无业游民不说,还是个大酒鬼。他动不动耍酒疯往死里打老婆,骂她是个“万人骑”的贱货,随便上下的“公共汽车”……后来漂姐的丈夫干临时工盖楼房摔坏了腰,瘫痪在家里打不动老婆了。漂姐只得担负起生活的重担,靠给盲流缝缝补补、卖草、运粮食、偷偷贩鱼维持生计,养活瘫痪丈夫。漂姐人缘好,盲流们都相信她,同情可怜她,隔三差五给她些鱼呀草呀的,帮助她补贴日子。鱼帮水,水帮鱼,渐渐地,她成为江神庙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小疙瘩,你吃了熊瞎子胆,敢跟狼斗!”老绝户研究着我,“要到哪儿去?”
我不能告诉他到哪儿去,再说我已经一无所有,身上没钱哪儿也去不了。
“说话呀,孩子。”病叔催促我。
“我想留下些日子,”我仰起脸,迎着老绝户的目光。“赔上我烧的那垛草。”
“要是在早,还挺仗义,”老绝户沉默片刻,“留下吧。”
“屁大的孩止(子),能干啥?”狗剩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什么都能干,不会吃闲饭的。”
“快干活儿吧,绝叔同意了,干你啥事?”漂姐替我圆场道。
病叔回去了,留下我和大家一起卸草。狗剩子有意跟我过不去,飞快地往我手里扔草捆,我再递给漂姐往大垛上堆,一跟不上节奏他就用鼻子哼我。他们收留了我,等待已结束,这就够使人高兴的了。我劳改过两年,干过多少比这还重的活儿,当然不算什么。漂姐看不惯了,喝道:
“狗剩子,你发什么邪,追命呀!”狗剩子才放慢扔草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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