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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十七章 正道沧桑)

时间:2021/7/15 作者: 牛郎 热度: 440525
  第十七章 正道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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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血防专业培训期间,针灸科筹备完毕,先生正式上班了。

  晚上,先生来帮助宋军开张,拖了几个月,开张伊始,肯定比较忙的。两人忙碌了两个多小时,闹哄哄的人群才散去,这时,麦杆老婆来了。

  麦杆老婆笑吟吟地坐在宋军对面,把手伸给宋军:宋军兄弟,你给号号脉,这病是否好啦?

  宋军没有立即号脉,说:嫂子脸色红润,晕斑已经褪去,颈上的结节已散了吧?

  我摸摸是没有了,兄弟你摸一下看。

  宋军摸了摸,真的没有了。

  麦杆老婆打开了话匣子:吃了一帖药,当夜夜汗就少了不少,三帖药后,夜汗没了,热度也没了,七帖药完后,我觉得这颗东西也小了不少。二个七帖后,我觉得可以去挑江了。后来又抓了七帖,那是真的好了。

  宋军也为她高兴,把了脉,说:这种病,消耗很大,身体抵抗力下降,要好好保养,不要急于参加重体力劳动,复发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先生说,宋军说得对,最好能吃几付滋阴养血的药,调理一下更好。

  麦杆老婆说,先生给开个方子。

  先生让宋军开,宋军遵命,为她开了方子。

  我家死鬼说,中学高中下半年要招生了,读高中的要预先报名。村里有想读高中的,要到革生组报名,批准,有名额限制的。

  宋军他们没在意,闲聊一会,她走了。这消息,也随走散的人群,不胫而走了。

  前脚后步,阿林老婆来了,用手拍了拍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凳子还热呢,贱毴刚坐过,我可不想跟伊讨相骂(乡间传说,前人坐过的凳还热,后人接下去坐,易讨相骂)。宋军啊,麦杆老婆那么重的病,你都给医好了,我家老头的病,你也能医好吧?

  宋军不知怎么回答好,她治好丈夫的病心切,心情可以理解,医生呢,也希望所治的病人,都能康复痊愈,但是,那有要医生打包票的?听她的口吻,看她的眼神,好像怪我不该医好麦杆老婆的病。病人坐在面前,不想医好她的病,那还是医生吗。

  宋军看了看先生,和颜悦色地说,老书记身体好吧?

  好什么呢,这几年,病是一年比一年重,都不能下田坂了,天气一冷,就会发作。上次是先生,给吃了十多帖药,胸闷才好些。后来又发作起来,叫来竺医师看了,连脚都肿了,我倒以为抗不住了呢。现在又发作了,坐在床上喘气。两位过去看看?

  先生说,明天我要上班,先回了,宋军去看吧。

  宋军背了药箱,来到阿林家,果见他坐在床上,牛皮灯笼坐在床前,与他闲聊解闷,与两位打过招呼,询问了饮食起居病况,脉诊,看了舌苔舌根。

  牛皮灯笼问:怎么样?

  宋军实话实说:老书记目前状况不好,脉沉细结代,舌质紫暗,苔白腻,舌下根部有瘀斑,气血瘀滞虚亏,兼寒湿雍积之证,需要好好调理 。

  老阿林说:怎么调理?

  首先呢,老书记要心宽,保持乐观的心情,不要生气,心宽才能气和么。

  一看到麦杆矮子,整天在村里荡来荡去,心里就生气,哪里乐观得起来。

  牛皮灯笼也说:最近,公社党委要成立,约谈各村的老书记。担心身体,误了这机会,成了他的心病,盼着你给调理好呢。

  老书记别急,毛主席说,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把眼光看远些,过去的就别想它,心情就会大不一样,前途看好,就会快乐,不是吗!我给你开个方子。

  宋军以灸甘草汤为基本方,增减化裁,嘱咐说:这个方子能帮助你调和气血,需要服较长时间药,切不可服了几付,好转了就不服。我会经常来看的,根据病情调整用药。你也要注意饮食起居,少食油腻,不食剌激性大的食物,如辣椒,烟酒。适当活动活动,晒晒太阳,防止风寒。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听到了没有?宋军要你不抽烟。老婆警告。

  病了,我自己都不想抽,好些了,就熬不住。阿林苦笑着摇头。

  戒了吧。我还要走几户,好好休息。宋军要走。

  慢。老书记叫住,你听说过没有,读高中报名的事?

  刚才,好像听麦杆老婆说起过。怎么啦?读高中报名这么早。

  支部要成立了,他先把办事权揽在手中。牛皮灯笼说。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麦杆老婆到处宣传,原来与快要恢复工作的党支部争权力,根子在上面,那是患肿肤们先发制人,握住办学决策权。办学,得民心的事么,归根到底,还是民心。宋军笑笑,老书记在乎吗?

  老百姓的事,我都要管!

  宋军在昏暗的墙弄里走着,心中也觉昏糊糊的。麦杆打阿林,够狠的。现在,阿林复活过来,还没登台就想着管事,一场大战又要开始。这是什么呢?为民生吗?宋军内心里,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搞不清他们倒究为着什么。

  那就不沾边,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宋军这样告諓自己。

  麦杆这一招,的确把村里搞闹腾了。先是消息传来,公社革委会派出了“贫管会”,由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把敬猫粪的管理权给剥夺了,校长更得服从“贫管会”。“贫管会”成员,都是患肿肤从各村抽来的,进驻学校,绝对可靠。患肿肤水到渠成,恰到好处,权利得来,全不费工夫,算得上是关键时刻的绝妙手笔。

  麦杆老婆散布消息,不管是今年初中毕业的,还是已经毕业的,要想读高中,都得由革生组审批,这是贫管会决定的,不是贫下中农,没得读高中。

  招生的二儿子正云,初中毕业二年,已在学砖匠,是宋军通过建筑公司的同学,找的师傅,随师傅在建筑公司工地上班,因看不懂建筑图纸,提出要读高中,下班回来,直奔麦杆家报名。

  麦杆笑道:正云,你还是安心学好砖匠吧,这高中轮不到你了。

  为啥呢?我们是贫下中农嘛。

  你爹判过刑了,还算贫下中农?

  你妈屄!正云勃然大怒,那时我们兄弟还小,我爹受你欺负,现在你还敢这样说,砖刀斩你死!

  麦杆说:你横横也没用,这是政策。

  哪里的政策,你拿文件来看!你嘴巴出就是政策?放屁!

  第二天,正云邀大哥正祥,又到麦杆家报名,这次两个都带家伙,一个携了个鎯头,一个窝了把砖刀,夹住麦杆矮子:名可报还是不可报?

  麦杆矮子不敢说话,老婆一看势头不好,哆嗦着拉住正云的手:正云正云,不可斩死,不可斩死,名报了就是,不可斩死!说着就跪了下去。

  两个小鬼嘴上讲得凶,实在哪有胆量动手,麦杆老婆一跪,气就没了,便放了麦杆。

  老大说:报了还不算数,就是要读,没得读,还是做你不着,见一次拷一顿。说完,两个人走了。

  麦杆老婆哭,哭得伤心极了:冤家呀冤家,冤呀冤,冤家对头,我们不要当革生组长,我们不要,我们只要好好过日子,呜……

  麦杆也像老鼠落镪,眼睛死瞪着,说不出半句话来,招生的儿子长大了,算账的来了,出门在家,都得防一手了。唉,日子过得这么快。

  招生得知两个儿子闹麦杆的事,待他们都回家,狠狠地一顿臭骂,硬是不许正云读高中,图纸看不懂,问宋军哥哥去。

  正云说,苦命的爹!儿子陪你吃苦头。高中不读了,砖匠我照样学好,爹放心。有朝一日,总要找麦杆矮子算账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成均叔说过的,我们都记下了。

  招生喝道:混账东西!爹娘的事,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仇呀怨的,哪年是个头?不许再说了!

  阿林听到这消息,心里比吃了西瓜还凉快,嘿嘿,恶有恶报,麦杆矮子哎,你走到头了。

  阿林一天比一天健起来,终于盼到了谈话这一天。

  王组长是一位随和的人,他让阿林坐在办公桌对面,两人面对面,金主任打横。金主任还做记录。阿林不认识王组长,他是县委派来的。王组长称他为阿林同志,心里暖乎乎的,好多年没听到了啊,同志!与称为同志的谈心,阿林一点都不紧张。王组长对家庭琐事,身体健康状况都挺关心的,聊了好久,才渐渐转入正题。

  王组长说:阿林同志,你是一位老党员,老干部,请你谈谈对以前工作的认识。

  这个问题,阿林不知想过多少遍,从解放初期入党开始,把各阶段的工作,实事求是地梳理,错误也不掩饰,特别是大轰隆时,头脑发昏,做了许多错事,让老百姓受苦了。阿林只字不提当前运动的事。

  王组长很仔细地听着,没有插话,有时做点记录。阿林讲完后,组长提了几个疑问,阿林都作了解答。

  第二个问题,王组长说,如果党支部恢复工作,你仍然担任书记,你将怎样开展工作?

  这个问题阿林也想过,首先,我们的党员要组织起来学习,统一认识,团结一致,才会有战斗力,才不会一冲就跨。第二,党支部要担当起责任,凡是人民的事,都要管好办好,决不能让人民群众不满。第三,带领党员群众,与一切歪风邪气作斗争。这样的党支部,才是有活力的支部。

  王组长不置可否,直接进入下一问题:那么,第三个问题,你怎样与革生组协调,共同搞好工作?

  这个问题,阿林没想过,“协调”、“共同工作”是不可能的,只有寸土必争,寸权必夺,党必须领导一切。但是,桌面上不能这样讲呀。阿林思考着。

  王组长说,这涉及到许多认识问题。为什么要夺权?某些地区,某些部门,党内出现了问题,党的领导干部,出现了特权思想,特权作风,不把老百姓的事作为第一大事,甚至私字膨胀,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样一来,人民群众就不答应,就会把他从领导岗位上拉下来,夺走他的权力,这就是人民监督。这是在党中央领导下的人民监督。有了人民监督,我相信,我们党的领导干部,工作会更加认真,更加努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毛主席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就是这个道理。

  阿林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觉得王组长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可总觉得不太舒服,走资本主义道路,谁说了算呀?哪样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宋军二队办个临时性的小年糕厂,方便那么多人,也是走资本主义?玄乎乎的东西,手摸着没货,脚踏下去是空的,那就派不上用场,服不了人。

  王组长又说,革命委员会,是夺权斗争胜利的产物,也是得到党中央肯定的,所以我们要爱护它,保护它,协调好同它的关系,共同工作。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阿林似懂非懂的,眼见为实呀,麦杆矮子不是为人民服务的,他只有派别团伙,不是好东西。

  谈话结束了,阿林不知道这次谈话能不能通过,这很重要,关系到能不能“解放”出来,重新工作。这可是原则问题。

  阿林平添了几分心事。支部内十几个党员,牛皮灯笼是部队入的党,其他都是阿林培养起来的,当选支部书记不成问题,问题是,党员中,能对付麦杆矮子的,只有牛皮灯笼,好在他对我也是很贴心的。如果这次谈话通不过,那支部书记就让牛皮灯笼来当,他有办法把麦杆矮子挤到一边去。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晚上,阿林让老婆把牛皮灯笼找来,把自己的人事安排告诉了他,要他做好思想准备。牛皮说,只要党支部恢复起来,对付麦杆,小菜一碟。阿林很欣慰,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把担子交给牛皮,省得我操心,值得。看起来阿林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阿林对牛皮说,对付麦杆,一定要清楚他在做什么。

  牛皮说,这不难。合作医疗室是全村人员聚散最多的地方,什么消息都在这里传,我们只要把宋军拉住就好办。

  嗯,他是麦杆的对头,我们要做好他的工作。

  165

  公社老主任,就是大家都叫的“撑船人”,现在该不该出来工作?王组长跟金主任发生了分歧。金主任主张,现在主要工作是改江工程,涉及到许多水利问题,全公社都需统筹调整,他是水利专家,把他结合到新党委班子中,领导改江配套的水利工程建设,极为有利。王组长认为,水利建设只是局部问题,业务问题。我们从谈话中发现,各村的老支书,与革生组都有点隔膜,如果此时让老主任出来,无疑会鼓起老支书们的胆气,与革生组之间的相互关系会进一步激化,影响今后的工作。这是全局性的大事。

  老主任依然挂着,继续在渠道站劳动改造。老江改道,渠道站的自然供水源,也要改道到新江,需要新修一条引水渠。去冬今春,老主任一直在新江工地走走看看,一个宏大的计划,在胸中蕴酿。金主任告知,目前,王组长不答应老主任复出,老主任说不奇怪,意料之中。不过,眼下呀,老金得帮我做一件事。

  在渠道站狭小的房间内,老主任拿出一叠图纸,摊在桌面上,这是为后半公社设计的引灌渠道草图。

  老主任说,我从改江指挥部袁总工程师那里,要来了一份剡溪新江设计施工图,这是我复制过来的,我们公社那一段。我反复研究,只要在这里修一活动拦水坝,水位可升高一点五米,从这里开始,沿机耕路,挖一条笔直的渠道,溪水可直接送到宋家村口,在那里筑一座抽水站,村前后所有山湾田,灌溉问题都解决了。途经后山头村,也筑一个抽水站,后山头整个村的吃水和灌溉问题都可以解决。从这里分一支渠,连接到覆船山下的三级电灌站,山上和沿山的五个自然村,基本上都可抗旱保收,后半公社与前半公社一样,旱涝保收,人民的生活水平会上一个台阶。

  这渠道与南山水库主干渠,相距不过几十米,建一支渠连接,遇上旱情,南山水库水也可直接送到,节省了电灌站提水灌溉这一环,可减轻农民的负担。

  我估算了一下,这渠道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工程量不大,只要公社有决心干,像改江一样全民动员,一个冬春便可完成毛样,各村都负担得起。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有了这渠道,像前年这样的旱情,完全可以解除。你把我的这个设想,带给新党委,请党委考虑。这也是一位老党员的心愿。

  金主任感动,老主任保重身体,我们公社的人民和事业,需要老主任。我立即把您的建议,带到筹备组,交给王组长。

  王组长原是县直机关普通干部,新县委提名到这里担任党委书记,干一番大事的欲望,一直隐藏在心底。接到金主任提交的建议,面对图纸,心潮如涌,这是一个民心工程,实效,后半公社各村都从中受益,立竿见影,心中对“撑船人”有几分敬重,也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压力,决定沿图纸的路线,实地考察。

  王组长初来乍到,没去过后半公社,路途不熟,金主任陪他一起走。

  两人在改江工地,找到了“撑船人”提议的渠道入口,这里是剡溪主江与一条小支流交汇的地方,拦水坝一筑,小支流的水位上升,沿岸的村庄,农田,都是受益的,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好处,王组长觉得,老主任的确对水利内行。

  春耕已到大忙时节,田野上的绿肥田,大都已经翻耕,小麦,油菜,也到生长后期。剡中平原辽阔的田坂中,除了用牛耕作的,劳动的人不多,大多去了改江工地。如此平静的田坂,金主任总觉得有点异样,王组长常住城中,对农村的感性认识还比较淡,浑然不觉。

  后半公社的园田化没搞彻底,这条通公社的机耕路,靠近公社的路段已经修好,后山头、宋家两村的地段,只有毛样,没有完工,乱石杂草,高低不平,行走十分不便。

  两人一脚高一脚低的,慢慢地边走边看,找到了后山头村修抽水站的位置。后山头村座落在丘陵坡地上,没有河道通过,村前村后,挖了大塘积水,生活用水,全靠老天爷恩赐。渠道筑成,只要剡溪有水,这里就有水,后山头村的用水有了保障,大片农田,灌溉问题也解决了,他们受益可大了。王组长内心,也称赞老主任有眼光,思虑深远。

  这里渠道要分支,金主任说,我们去看三级抽水站还是去宋家?

  我们先去宋家。

  渠道尽头,离宋家村大约还有百来米。这里修起提水站,沿对边的小山旁,引一条水渠,与早先已存在的渠灌系统连接,沿山一带,原来要到五里路外的公社电灌站提水灌溉,水道远不只五里,现在只要几百米的路程,而且是村自主打水,简便可行,灵活性大大提高,这几百亩田的抗旱能力,不知提高多少倍呢。

  去村里走走。王组长来了兴趣。

  村口操场边是学校,正好下课,学生们排着队,宋军正在打防疫针。两位领导进校,宋军他们都同金主任打招呼,不认识王组长。

  金主任介绍说:这位是县委派来我们公社的新党委书记,王书记。

  王书记跟袁老师,珍珠,宋军一一握手,问宋军注射什么疫苗,宋军告诉他,是百(百日咳)白(白喉)破(破伤风)疫苗。凡适龄儿童都得注射,一个都不能漏掉。疫苗都是免费的。

  赤脚医生很辛苦,也很负责,人民感谢你们。王书记说。

  职责所在,我们应当做的。

  金主任介绍说,小宋是自学成才的,中医水平很高。他还没有参加过培训。县的赤脚医生培训已经结束。

  赤脚医生是全科医生,小宋也该学习西医的常规诊治方法。这样好了,我跟区医院联系一下,让小宋先去区医院实习培训一段时期,远期培养以后再说,怎么样?

  太感谢您了,王书记。

  袁老师邀两位领导,到办公室坐坐,王书记察看了教室,教学设施,有操场,篮球场,乒乓球桌,在村级学校中,已经不错。两位领导还要去实地考察,走了。

  王书记实地考察回来,对老主任后半公社水利改造方案,持赞同态度,结合自己的思考,决定借力用力,干件大事,立住足跟,树立威望,于是召开革委会扩大会议,讨论确定这一方案。

  会议在革委会会议室举行,没有邀请老主任参加。患肿肤们都来了,没有委员缺席。各村的革生组长都列席会议。

  不跟我们商量,用这样的方式决策一件事,从来没有过,王书记独阁出(注:别出心裁,与别人不一样,特别的。)么,真的祸福不知,深浅难料。随机应变吧。患肿肤思忖。

  患肿肤主持会议,首先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党委书记,现在正在筹备组建新党委,与会者报以热烈的掌声,即使是投桃报李,这掌也得鼓的。

  王书记发表讲话:同志们,今天这次会议,是新党委成立前的一次重要会议,是经过慎重思考后作出的决定,有一项重大的决策,要跟大家商量决定。

  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经过实地考察,前半公社的园田化,水利设施,机耕路等配套工程,都已完成,农业机械化电气化初具规模,农业稳产高产,旱涝保收,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后半公社,客观地说,由于山冈丘陵的原因,虽然搞了一些园田化,但配套工程没有跟上,水利建设滞后,抗旱能力较差,与前半公社比,有较大的差距。如何改变后半公社农业的落后面貌,成为我们公社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毛主席曾经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我们这一代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天生就是干大事的硬骨头。我们就是要发扬这种精神,学习大寨人,把后半公社的落后面貌,来一个彻底的改变。

  我们要借改江工程的东风,来实现这一鸿图。挑江土方任务完成后,我们马不停蹄,立即转向这一工程。我提出一个初步的计划,供同志们讨论,补充,研究,最后形成统一的认识和决策,然后付之行动,为全公社人民造福。

  我们的计划是,沿已规划的机耕路,挖一条渠道,把剡溪新江水,直接送到宋家村前。在后山头村前处,渠道分支,向覆船山下的三级机埠送水。在后山头村前筑个抽水站,解决后山头村的农田灌溉,村民用水问题,在宋家村渠道尽头,建一个抽水站,解决宋家村山湾田的灌溉问题。三级机埠有了源源不断的剡溪水源,沿山五个村庄的灌溉问题,也基本解决。这是第一步。

  我们不能近视,眼光要放远些,更不能思想保守,做小脚女人。水利化,机械化,电器化,是农业发展的目标,是社会主义大农业的必然趋势。后半公社的机耕路没有完成,我设想,把渠道做成地下渠道。我察看了覆船山,那里有的是岩石,我们把这些取之不尽的石材取下来,做地下渠道的石拱,然后在渠道上面修机耕路,渠路两用,这样一来,渠道不占用一分良田,何乐而不为?

  我也作了一些调查,人民群众中,蕴藏着大量的能工巧匠,区区石拱,难不倒我们!

  (患肿肤带头,场上再次爆发热烈的掌声。)

  不蓄水灌溉时,渠道也有排水功能。

  渠道和机耕路完成以后,我们就向农业机械化和水利化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后半公社的面貌,必将迎来极大的改变!我相信,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人民支持我们,我们的事业一定能成功!让我们一起学习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我之所以要在党委成立前,把这么重大的决策,交给大家来做决定,是有原因的。一是为了把握时机。如果这个方案得到大家认可,那么,我们马上可以请专家进行勘测。如果等作物长高,勘测就有影响,错过这机会,那只有到秋收后,时间就过去一年。一年的时间哪,我们浪费不起。二是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基层领导,你们都是挑实担子的,干实事的,说干就干,这样就可减少许多决策过程中的阻力,也是党委筹备组对大家的信任和期望。

  王书记的演讲结束,患肿肤宣布分组讨论,革委会成员,落实到各组,掌握发言并记录有意义的意见,革委会成员会议汇总。

  汇总的结果是:1、各组都同意支持王书记对后半公社的水利建设规划。

  2、前半公社出资金,并完成渠道配套工程项目,包括拦水坝,与南山水库主干渠连接的支渠等施工。后半公社出劳力,各村完成自己地段的施工任务。土地补偿问题待工程完成后统一核算,谁受益谁负担。

  3、各项勘测工作,由公社革委会负责。勘测后对工程搞个预算,再讨论详细施工方案。

  大会重新开始,患肿肤把汇总的意见讲了一遍。会议通过了王书记的方案。

  会议结束,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王书记满面笑容,挥手跟大家惜别。

  散会后,后半公社的革生组长们,一路议论不休。

  后山头,那个被患肿肤骂为“没脑子的死人”:这位新来的党委书记,关心我们后半公社,难得难得!这项工程,我们一定全力做好,决不打马虎眼。

  麦杆矮子:王书记的讲口真好,整场会议讲来,一句话都不打疙瘩。哎,你们说,王书记与范主任比,哪个能力更强些?我看秤砣是王书记稍重些。

  哦,老麦,眼光不错么,山是一座比一座高哪!你入党了没?跟了王书记,就容易!

  哈哈哈!老麦要入党啦!

  麦杆矮子笑着,由你们说去。

  金主任也跟老主任“撑船人”讲了会议的情形,老主任沉默着,脸色有点凝重,问她:你说,王书记提出,把渠道改为地下渠道?

  是的,渠道上面做机耕路,一举两得,渠道不占良田。

  荒唐,书生气!你想想,渠道最容易淤泥,这地下渠道,怎样清除淤积?不用几年,这工程就不能用了。我得跟他谈谈。

  老主任,他把这规划全揽在自己身上,把你排除在外,意思很明确,一切责任他全揽下,没让你承担压力。这种情况下,直接跟他谈,合适吗?

  “敬猫粪”虽然说得婉转,“撑船人”还是能听懂她的意思。他又一次陷入沉思。

  地下渠道,工程量至少提高了二三倍,工程期至少要延长一二年,工程寿命反而更短,如此重大的失误,我岂可不谈!

  老主任您想想,大会上已经通过了,你去把他的结论推翻,他会接受吗?

  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应该会接受。

  他为什么不找你商讨,而是与革生组长们决策?他刚上任,要建立威信,立住脚跟。他选择依靠对象,不是老主任您那样的党员,而是……

  不用说了。请你把我的意见转告他,我坚决反对搞成地下渠道。我虽然被夺了权,可没有任何组织机构免过我的职,法理上我还是公社主任,尽我的义务,该说的还是要说,听不听由他。

  这一点我一定做到。不过,听不听由他。

  王书记果然说到做到,只过了两个礼拜,宋军就收到去区医院实习培训的通知,时间为三个月。

  地下渠道的勘测,也正式开始。

  166

  三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去,宋军培训回来,形势有了很大变化,公社党委已成立,正在逐村帮助恢复党支部,宋家是最后一个村。

  培训期间,合作医疗室是先生晚上料理的,宋军整理后发现,药品已较少了,有许多品类已经用完,需要去配药。宋军列好清单,向公社卫生院走去。

  沿机耕路下去,渠道基已经空出,没有种水稻,看来,王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宋军隐约感觉,只有王书记这样的人,才能胜任党赋予的执政使命,才有希望制胜患肿肤们,把被夺走的权力夺回来。

  公社卫生院就在机耕路尽头近旁,拐个弯就是。宋军从侧门进入,把药单交给药房药师,由他们配药,自己直奔门诊部。

  针灸科设在走廊尽头那一间,宋军掀帘进去,针灸床上,已躺着三位患者,先生扎了针,正忙着配接电疗仪。宋军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观看。

  先生让宋军坐在诊桌对面的坐位上,这个位置还空着,适合的针灸医生还没有找到。宋军说,区医院的针灸治疗仪,可六线同时施治的那种,先生的这台是四线的吧?

  先生点头说是,区医院你学了不少东西吧?

  我的指导医师是余医师,上海医科大学毕业,他很严厉,给我两套书,一套是《赤脚医生手册》,很厚的两本,上下两册;一套是《药物处方手册》,有好几本哪,都是为赤脚医生专门编写的。命我抓紧把书看完,不懂的地方随时随地可问。我看医书,用中医的角度看西医的病,感冒咳嗽,有风热风寒的区别,它们的症状不一样呀,西医都用同一方法处理,这不是要出人命吗?余医师说感冒就是感冒,哪来风寒风热的?你好好看看书中描述的症状。给我一支听诊器,你把自己胸腔和腹腔内的声音都听清楚了,记住什么样的声音是正常声音,其他声音出现,就是病理声音,我教你学会辨别,诊断疾病。感冒的声音,你听懂了,就不再风热风寒了。

  先生笑道:西医先生遇上中医学员,岔道了。

  就是嘛。我想,这样不对,必须把自己所学的先撇开,把余医师教的学会再说。我到镇上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听诊》,余医师用病例,直接教我听,回来对照书中所述,继续体味,下次实际听诊起来,就有把握多了。其实,我发现,风热与风寒,我们用诊脉的感觉来听诊,呼吸音也是有差别的。中医用心察微,更注意特征性的证的,比西医细腻。

  病人要起针了,宋军告别先生,走进竺医师的诊室。竺医师正在为一位病人听诊,宋军站在一旁观察。

  竺医师检查完毕,把听诊器递给宋军:考考你的听诊水平,给这位大叔听诊。你的培训实习鉴定写得好怪呢,有“另类的钻研精神,理解常出人意料”,余医师很启重你,看好你。

  宋军接过听诊器:考不及格,我就跟定你了,竺医师。

  宋军仔细听诊,又把了一下他的脉,把听诊器还给竺医师。

  说说看,你听到了什么。

  竺医师,我说错了,你指正,大叔也不要当回事。我听到了呼吸受阻碍时产生的磨擦音。病人肺部有个肿块,位置在右肺的中部稍偏下,有拇指甲大小了。胸腔已有积液。

  竺医师看着宋军,没有说话,拿听诊器,再听了一会,对大叔说:大叔,我建议你到县人民医院继续检查,我们这里没有X光设备,我为你开好合作医疗转院证明,医疗费用可按规定报销。

  大叔去后,竺医师让宋军坐在对面,一相来的大嗓门,现在用较小的声音说,小宋,说说看,你如何判断他肺部有肿块?

  宋军恪守太舅公教诲,但不慎说了肿块的事,又不能对竺医师说谎,便实说道:他的呼吸受阻,与痰液阻塞的声音不一样。我又用中医方法,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胸腔积液听诊很明显,是佐证。

  人本俱足,只是我们对自己认识太少,太肤浅,有人认识得多一点,感知的能力强一点,发现得多一点,别人就不相信,是胡说,甚至说是迷信,这样就使得认识多一点的人不想说,或者不说,那么这些只自己知道的东西,就成了秘密。人不认识自己太多了。太舅公这样说过,为少招麻烦,你知别人不知的,最好不说。宋军的确感到,太舅公说的完全有道理,讲的都是大实话。

  竺医师明白了,“另类的钻研精神,理解常出人意料”是怎么回事了。

  竺医师说,很可惜,小宋,你又错过了一个机会。现在搞起了“工农兵管理学校,工农兵上大学”的风潮,我们公社有三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一个被患肿肤的儿子占了,是个初中毕业的,农业专业;一个为成千麻皮的女儿要了,小学毕业,是师范类;另一个,被座村最大的村支书要了去,推荐了村里赤脚医生上医大,也是初中毕业的,还好,这个赤脚医生不是他儿子。你这个正规高中毕业生,上医大一点都不为过。如果我们卫生院推荐,那一定是你小宋。

  所有的机会,都随权力而去,普通百姓不得而知,更不用说好运临门了。宋军知道,一切任其自然,是最好的处事方法,强求不成,反受其累,何必呢。别人能上大学,想想也高兴,毕竟大学的门又开了。

  今年错过了,还有明年,小宋别灰心。竺医师安慰他。

  宋军笑笑,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去药房取了药,回村去。大路朝天,与我无缘。眼前这条机耕路,平平整整很舒坦,再走上一段,就坑坑洼洼的了,好歹不由你,风过耳闻,没什么。

  不过,宋军的心中,有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地告诫,人家赤脚医生上了医大,你岂不落在了后头?宋军默默地笑笑,嘿嘿,落在了后面?

  宋军千方百计,收集中医的大学教材。首先求救于在外工作的哥哥,邮来成都中医学院主编的《中医内科学》。再向舅舅吐衷肠,不久,舅舅邮来一大包书,都是些《中医基础理论》《中医诊断学》《中医治疗学》《中医方剂学》之类,舅舅特地到上海中医学院教务教材处,买来成套库存的教材。外甥需要,舅舅岂不上心?把宋军乐得,哪怕是肩上扛着大山,也想跳舞唱歌哩。

  从此,宋军从合作医疗室下班回来,窗口的灯光就亮起来,一直到深夜不熄。

  167

  今天阿林特别高兴,让老婆把箱中的干净衣服拿出来,上上下下全换成新的,老婆笑道:今天可去丈母娘家,吃鸡子榨面点心啦。阿林嘿嘿地笑,把自己打量一翻,也觉得满意,向老支部办公室去了。今天新党委领导莅临,召开支部会议,党支部恢复工作啦。

  昨天,阿林约牛皮,把这间多年不用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都抹清爽了,今天来早一点,开窗通风,空气流通,别让霉腐气息残留在屋内。夹壁那间原大队办公室,被麦杆占为革生组办公室,嘿嘿,迟早要收回的。

  党员们陆续报到,多年没过组织生活,今天相会,且不诉甜酸苦辣,话却多了,虽然同村人,早晚碰面,可哪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好像都年轻了十来岁,回归到以前的岁月。

  原大队长,阿林的老搭挡,由于他头发少,头皮光亮,大家都称他海青和尚,把声音提得高高的,我今年六十三,现在呀,让我挑水库去,满担泥土,挑上大坝,脚不会抖,同麦杆比高下,不成问题,嘿嘿,你们信不信?

  牛皮笑道,海青叔,今晚哪,跟婶去生个小儿子,我们都讨口喜酒喝。

  说得大家都笑疼肚子。

  公社党委王书记,委员金主任准时到场,会议也就开始。

  王书记扫视全场,十六位党员,除开牛皮,都是些花白头发的面孔,不禁皱起眉头,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

  金主任适时地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公社新来的党委书记王书记,大家欢迎。

  掌声让王书记的心情平和下来,他站起来向大家致谢,说:同志们,截至今日宋家支部恢复工作,全社三十二个基层党支部,包括中小学校,社办企业,手工业社,供销社,公社机关支部等,都已恢复正常工作,党委工作步入正轨道。

  同志们,毛主席亲自领导的革命运动,让大家经受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对我们党的执政情况,进行了全方位的鉴审督察。我们在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下,接受人民群众的鉴督,全面审视了党的工作,纠正错误,发扬优点,全面巩固和加强了党的领导,全面巩固和加强了人民民主专政,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越来越高,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政治地位得到空前提高,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必须坚持党性原则,就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无条件服从党的领导,个人利益服从党的利益,无怨无悔,踏踏实实为党工作。下半年,后半公社各村水利建设项目启动,党员干部要带头,做好社员的思想工作,艰苦奋斗,不折不扣地完成党委下达的任务,造福人民。

  我们共产党员,要善于团结同志,共同工作。我们心胸坦荡,能够正确地对待自己,也能正确地对待群众,有错必纠,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即使群众对我们有过激的言论,举止有些不当,我们也不能记恨于心,更不能打击报复,而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共同工作。我们的朋友是越多越好,我们的对立面是越少越好,这一点要有清醒认识。与革生组的关系,是摆在各位眼前的事,是无法回避的,请同志们自己思考,应该怎样做。我们应当关心它,爱护它,帮助它做好工作。

  我们共产党员,要加强学习,特别是党组织刚恢复工作,更要加强党的方针政策的学习,才能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否则就跟不上形势,说错话,做错事,影响党的声誉,造成党的事业的损失。要规定学习制度,这个由支部自己研究决定,党委不定期的进行检查。

  我们要加强党的组织建设。吐故纳新是普适的规律,我们党组织也一样。我们不能搞关门主义,要把那些立场坚定,又愿意为党的事业作贡献的人,吸收到党内来,充实我们的队伍。我们支部的大多数党员都是老同志,有的同志土改时期就入了党,现在头发都白了,继续为党工作着,非常难得,我们向你们致敬。但是,年岁不铙人啊,我们要培养接班人,使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

  党委决定,各支部选举工作,在一个月内完成报批。老支书作为召集人,负责好这次选举工作。新支部成立后,全面开展工作。这段时间,我们要加强学习,调查研究,做好准备工作。希望同志们共同努力,把宋家的事办好。

  王书记讲话后,金主任说,我们过组织生活,充分发扬民主,谁都可以发表意见,这么多年来,大家把话憋在心中,想说的话,现在都可以说,想不通的,大家可以讨论。

  海青和尚摸了下光头,向王书记笑笑,说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通,请教王书记了。

  王书记点头,请讲。

  以前是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现在是公社革委会,革生组,还有生产队,这革生组是不是生产大队?公社与公社革委会是不是一样?

  这个问题有点古怪,海青和尚原是生产大队长,随着支部被夺权,党员都靠边站,他的权也被麦杆夺了,村里的事都由麦杆一个人抓管。与自己相关的事,自然想得多些。

  金主任心悬了一下,这海青和尚,居然有这么刁怪的问题,我可拿不定!王书记原来是宣传部搞理论工作的,他行。大家的目光都向着王书记。

  王书记说,老同志的思考,很有深度,这的确是个难解的问题。我国的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的组织形式,也就是说,它是三级所有的所有制形式,也是政府的政权形式,两者统一在人民公社这一组织形式中。公社革委会是一个新生事物,我的分析,它是一种政府形式,或者叫政权形式,就是一种行政机构,它行使政府机构的职能,而不是所有制形式,就是说,它是从公社中分离出来的政权形式,公社还是存在的。革生组是革委会的下属机构,行使村一级的行政职能,宋家大队还是存在的,它像公社一样,继续三级所有的所有制形式。生产队是最基本的核算单位。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形式没有变化,变化的是从公社中分离出了政权形式——公社革命委员会;从大队中分离出了革生组。

  海青和尚似懂非懂,噢,那么,我的大队长还是可以继续当下去,嘿嘿,恢复工作嘛。他这样安慰自己。

  168

  选举、报批都很顺利,牛皮为支部书记,阿林,海青为委员。

  既然恢复工作了,总得有所表示,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三人商量。阿林说,我们党支部办公室的牌子挂出了,大队办公室的牌子也挂起来,让麦杆矮子搬到别处去。楼下有间空房子,让他搬到下面去。

  海青和尚赞同,这样好,让他知道,共产党是打不倒的。

  牛皮说,我有个想法,两位酌酌。我们要把大队的财权要回来,大队会计还是原来的大队会计,我们要把他叫来,了解大队的财务状况,把财务报销的签字权,收归大队,海青叔签了有效,这样我们就可以做事了。我想,做一二件大家关注的事,老百姓拥护的事,我们就有了主动。二队办过的年糕厂,是二队的,患肿肤是革委会,他没有所有权,他没有权力没收,我们大队出面,把二队的设备,作价收回大队,办个加工厂,平时碾米,饲料加工,到做年糕时就做年糕,这是一件便民的好事,大家都会拥护,麦杆要如出来反对,那就好了,一定激起公愤,自己寻的嘛,那就灰溜溜的过日子吧。大队也有一定的收益。

  阿林拍案叫好,这事好!那个戴眼睛的知青,就让他到加工厂去。我看患肿肤不敢来干涉的,是我们党支部决定这样做,他敢跟党对着唱?

  海青和尚也叫好,我同意。不过得跟二队商量一下,他们有所有权,得他们同意。

  牛皮说,小癞子好说,也得跟宋军打个招呼。这事我来做。大队会计,我们什么时候找他谈谈呢?我们三个人都参加,表示党支部的决心。

  我现在就去叫他来,你们在办公室等着。

  海青和尚说着就去,你们都为我大队长考虑,跑腿当然得我自己来嘛。瘟鸡样躲了四五年,也得让人看看,海青和尚我又村堂弄里走来走去,人模人样的了。要是遇上麦杆矮子就好了,瞪他两眼,为啥不到田坂去干活?最好像挑水库那年,弄他成灰头土脸,那是惬意了。可惜一路走来,没遇上人,老人都没碰上一个,心里有点不好受,老官儿复任干第一件事,要是那会计也不在家,我海青和尚头餐饭都吃不着,赶大席的运道就没有了呢。

  海青和尚匆匆赶路,运气还正不错,会计关门出去,被海青逮个正着,海青亮嗓门叫住:上哪去?支部正商讨一件大事,你到支部办公室来一趟,马上,在那等你呢。

  啥事?就这样去?要带点什么,账册?

  不用,就这样,跟我去就是了。

  两人上楼,办公室果然有阿林,牛皮等着。阿林笑着招呼,哎,老伙计,多年没碰头了呢。忙啥呢?坐,这里。

  老书记气色很好,可得保重噢。昨晚翘嘴巴佬的儿媳妇生了,我老婆接生的,村里多了个人口,我得报到公社去,刚出门,被海青哥喊过来了。牛皮现在当书记了,得叫牛皮书记才合适了,啊?哈哈哈。

  牛皮也笑了,村里人嘛,喊得应就是,客气什么,别人都叫我牛皮灯笼,灯笼照着路亮,有什么不好?村里的事,我们还有点疏,特别是财务方面,你给通报一下,接下去我们要做点事。

  这几年来麦杆当政,财务方面他也不大懂,没有什么大变,大队的主要收入,还是各队提存的公积金,按以前的比例没有变。还有大队副业队的收入,电费的收入只够维护水电的支出。有点积余,不多,要做大事不行。会计讲了大致情形,要不要我去把账本拿来?

  这倒不必。我们准备建一个大队加工厂,主要是把二队的年糕机收归大队,平时碾米,加工饲料。马上就要动工,这个资金得保障。你也是大队委员,我们要把大队恢复起来,财务方面,还得你把关,杜绝乱开支。

  会计想了想,大队恢复起来也好,只是,麦杆革生组签来的开支,不好处理。

  阿林插话说,按照以前的制度,大队的开支,大队长签;支部的开支,书记签。他革生组的开支,你认为不合理的,让他到支部来审批,革生组也得服从支部领导。党领导一切嘛,这个你是知道的。要给他一点约束,不能让他乱来。

  好吧。现在三副班子,最好能协调一下,这样我好办些。

  大队会计知道木已成舟,只能这样说说自己的看法,实话实说,总比不说好,他心里清楚,这个牛皮书记,比阿林老书记有心计,把我抬到台前,制约麦杆矮子,他自己坐在后台,收渔翁之利。海青和尚一言不发,就把麦杆手中的签字权拿了回来,实惠也不小。麦杆矮子恐怕难招架了。

  牛皮书记说,会计说的也是,协调一下,沟通一下,这事我来办。

  169

  当晚,牛皮跟小癞子队长,谈妥了年糕机等一应设备,转让给大队的事。牛皮又跑到合作医疗室,跟宋军打招呼,你被患肿肤打折了的事,我们大队接过来做,伸张正义,也为你出气,气死患肿肤。

  宋军当然支持,大队原价接收机器,也是对二队的尊重,你任党支部书记,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民生,做实事,体现了为人民服务,与麦杆矮子抓读书报名权,形成鲜明的反差。角逐刚开始,结果已经明了,民心决定成败。

  牛皮颇有风度地说,小宋的认识很好,很正确。

  他走了,去找云康哑子。哑子是革生组中,唯一不是麦杆的结拜兄弟,而且是非分明,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不是见风使舵的圆滑人,与他沟通很要紧,他值得尊重。把他争取过来更好。

  哑子对牛皮来访,也不感到惊奇,常客一样,泡茶聊天,没因为他当了支部书记,有什么异样,这样牛皮喝茶也落胃。牛皮掏烟,两人抽得也自在。

  牛皮对此来的目的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哑子哥,我们想把二队搞过的年糕厂,大队接收过来,办个加工厂,碾米,轧饲料,到时做年糕,方便社员,哑子哥觉得妥当么?

  这是件好事,有什么不妥的。当时宋军小子搞起来,我就跟老太婆说,这小子钻了村里的空子,踏碓间倒了,村里没处做年糕,他一搞机器年糕,肯定受欢迎,这想头好呀,倒把麦杆给比下去了。麦杆心中明白,扣住患肿肤白痴脑子,借刀杀人,打击宋军,这也是明摆着的。你们这样做,也是得民心的。我觉得……他突然不说了,摸出烟,借抽烟煞了话。

  牛皮抽着烟,笑道:哑子哥觉得的事,一定是要紧的,说下去说下去。

  哑子擤了擤鼻子,这事应当你来说的,我说的是,加工厂选在哪里最合适。

  这事我真没考虑过,哑子哥你说哪里最合适?

  我觉得,阳龙山边,打大塘水的机埠有间小屋,装着台大电动机,平时都不用,只有打水时用用。把加工厂造在那里,这台电动机可用来做动力,碾米,轧饲料,足够了么,可节省成本。这里离村有百把公尺路,轧糠的尘粉影响不到。还有,离学堂远,无论轧糠机响声多么大,对学生读书没影响。如果选下庵堂现成屋,近是近些,对村子对学堂影响大,不合适。

  牛皮其实早就考虑过,就是选用下庵堂做现成厂房,没有考虑到对村子对学校的影响,更没有考虑到与抽水站合并,把那台大功率电动机用起来。哑子哥好就说好,不好就是不好,没有私心,没有顾忌,实事求是,这种人最可信赖。老辈人说,三人凑,斗得好佬变头牛。哑子哥的想法好。

  牛皮点头不止,哑子哥的想法好,我赞同。过几天我们开个会,定下来。造加工厂的事,哑子哥就你负责了,你要答应下来。

  海青和尚要负责呢。哑子笑道。

  海青和尚负责材料,你负责施工,这样合理分工协作。这事一定要办好。

  牛皮走后,哑子婶从里间出来,对哑子说,麦杆杠出来怎么办?砸二队是他的主意哟。

  哑子说,麦杆不敢杠。不过,他一定会去告诉患肿肤。我想,牛皮打着党支部的旗号,患肿肤也不会那么呆,来说牛皮是走资本主义,现在形势不一样了,这口气他忍得忍不得都得忍。

  这就好。看起来,牛皮手段比宋军高些。不过你也得当心点,你多少也得罪过阿林。

  我有数。宋军是单打独斗,没旗号,自开路,走的难。牛皮是捡现成的,又打着党支部旗号,调得动全村,事情好办得多。谁高谁下,没有三年五年分不清。 你也别小看宋军,我看,我哥进公社卫生院当医生,八成是宋军搞的关系,哥努力了多年,就想恢复当个医生,都没能成功,哪有如今一眨眼事就成了的呢?

  听你说来,想想真像是这么回事。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宋军现在被人打得缩头,没有还手之力,说不定哪一天机会到,力量发挥出来,一定不只牛皮书记那点能量。你相信勿相信?

  老伴也不作争辨,你说咚还会错?宋军人是好人,有这天我们也高兴,汝根伯伯也高兴,不枉让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再说,好人得有好报呗。

  一切准备就绪,牛皮亲自通知支委,原生产大队队委,革生组成员,到党支部办公室开会。

  你知道,塘里鲤鱼,鲢鱼,草鱼,鳙鱼,黑鱼,鲫鱼,鲇鱼,条鱼,样样鱼都到齐,这塘还能安稳吗?牛皮深知个中道理,自然考虑周全,这次会议,把握住一点,不搞利益分配,就是统一做一件事,办加工厂,大家都没话说,那就塘水接上了溪水,变活了,鱼会安稳,塘水也不浑。

  话是这么说,事情可没那么简单,牛皮在长桌主席位置一坐,那些陆续进场的人们,自然地分坐在了两边,里边靠墙一边,阿林海青一班老干部,外边靠门一边,麦杆兄弟革生组成员,面对面,虽没有弩拔弓张,可是,大家目光相对,互不说话。哑子总是最后一个到的,一看到这阵势,干脆坐在牛皮的对面,两边都不搭界,嘿嘿,自己还泡杯茶喝。

  都到齐了,开台唱戏,当然是牛皮开锣。

  各位,今天这次会议,是公社党委王书记指示召开的,我对会议的内容,安排,都向王书记请示汇报过。村里的三副领导班子,党支部,生产大队,革生组一起,商讨协调工作问题,这是王书记非常重视的,也是我们今后工作中经常会遇到的实际问题。怎样协调?王书记的指示原话是:遵守规矩,各司其职。我想来想去,王书记说的规矩,就是党有党章,国有国法。这个规矩不能不遵守,谁都不能乱来,违反就会犯错。

  大道理我也不会讲,协调不协调,我们具体商讨一件事,青红皂白,一目了然。

  牛皮把办加工厂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这事,大家讨论一下,可不可做,能做的话,怎样做最好,提个方案出来,把它做好。

  老干部们有底,麦杆听来,有点剌戳。分明是二队做过的事,接过来,做得再大些,明摆着挖我的屁股,掴我的脸孔,还要我来说声好。哼个牛皮灯笼,你明知道这是范主任反对的,偏要扯杆大旗,王书记长王书记短的,与范主任唱反调,还要我跟着和着唱,我不干!

  看看兄弟们,没有一个表现出气愤的神态,轻松,跃跃欲语的样子,看起来他们都赞成帮这件事。麦杆叹了口气,破灯笼搞突击,我们兄弟没来得及商量,没办法,忍痛,不作声,否则,说我不协作,就可明目张胆地排斥我。

  海青和尚响应,这事好呀,我们这么大的村,没个加工厂,碾米轧糠都得去外村,不方便。

  大队会计也表态,这事做得,投入也不大。

  治保主任提出下庵堂可用作厂房,反正空着。

  牛皮笑着问哑子,哑子哥,这种事,你最有经验,你的看法怎样?

  哑子答应过牛皮的,牛皮有意让他表示自己的意见,心中有数,当然配合默契,便说道:这事好做!我倒觉得下庵堂不能用。下庵堂离学堂近,万能轧糠机响起来,学生读书受影响。下庵堂离村堂近,糠尘多,附近的人家受不了。

  点王响应:哑——子哥说说得有、有道理,嗯,有道理。

  有点儿讨论的气氛了,牛皮继续诱导,让水活起来。厂址的确很要紧,得选个最合适的地方。

  会计顺口接了话,村里不行,村外,那只有阳龙山边,有现成空地,离村又不远。

  哑子笑道,阳龙山边好,机埠边,足有三间屋可排,朝东,加工厂够大了,南边一间打灶,三间屋足够宽裕,做年糕没问题。

  麦杆听得心都跳出来了,他们要重做宋军做过的事,变着法子办机器年糕厂,撑宋军,和和气气地往我脸上括屎,还要为他们叫好,他妈的,阴险毒辣的破灯笼!

  福癞子笑道,哑子哥的眼光不会错。办这里的话,那台打水机用的电动机,也可用起来。

  对呀!牛皮叫起好来,这地方合适,就选这里。哑子哥,造屋的事,你内行,这事由你负责了,怎么样?

  麦杆斜着眼睛瞪着他,拒,不能答应,不能!只差没有喊出来。

  这时阿林发话了,哑子是村里头个砖匠师傅,这点事,两个指头捉田螺,担了担了!海青你说是吧,他担当得起。

  嗯,哑子行的。海青被阿林点名牵了鼻子,哪能不答应。

  牛皮当机立断,此事就由哑子哥负责。乘早稻上搁到双抡,还有一段时间空闲,抓紧把它搞起来,下半年恐怕地下渠道要开工,撞叠起来不好。材料准备方面,海青哥你负责,跟哑子哥商量着做,自家山上有的木料,就不要去买,节约开支,化最少的钱办事。要多少人工,哑子哥派到各队去,匠人都由哑子哥安排。会计把成本关,随时提醒着。还有什么事要商量的,提出来。

  哑子说,机器师傅哪个呢?排机脚时,他要出场,把位置定好。

  牛皮说,哦,这事要紧。我听宋军说,这年糕机是知青老裘两兄弟发明的,他哥是县粮食加工厂职工,老裘是内行。福癞子哥,你看好不好,让老裘去加工厂?

  麦杆使眼色给福癞子,你总得拒一下哟,哪能让他顺风船撑到底的?福癞子没理解还是什么的,爽快地说,好,我同意。

  那就让老裘一起来量地基,有个商量的,确定厂多大规模最合适。哑子再次提出要求,大家也没有异议,会议开得很圆满。

  散会了,路上,麦杆嘀咕起来,兄弟们把我,把革生组给忘了。

  福癞子张大眼睛,向麦杆瞅着:没有啊,老四。这次我们没吃亏,革生组当了总负责,生产大队长只当助手。海青和尚办材料,也是老手,得当呀。反正阿林已经不当权了,我们跟牛皮没必要作对呀。你说是不是?况且,这次牛皮说的做的,都没有差错,我们去杠他做啥?

  点王说,我,也也是这个意、意思。

  麦杆默默无言,心中空荡荡的,唉,戏台一变,角色都变了。我哪里会不明白,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顺顺当当认他坐了头把交椅,以后我不知会被挤到哪个角落去呢。

  170

  宋军把研制好的药粉装进玻璃瓶,摆在药架上。百草园的草药,宋军收了一些,根据《本草纲目》的记载,炮晒起来,又根据它的配方,用药船研细,制成散剂,装瓶备用。许多干品,袋装散装的都有,看起来,得做个大橱,或者干脆像中药房那样,做药屉才好。收拾整齐,看看没有差错,准备回家看书去,牛皮进来了。

  加工厂方案顺利实施,牛皮旗开得胜,新党支部得到大家认可,觉得站稳了脚跟,自己有能力,叫麦杆不敢轻举妄动。家里坐客也多了起来,刚才,海青和尚来商量,购一台轧米机和轧糠机,提到宋军购的打粉机,做年糕机,价钱那么便宜,不知道他从哪里购来,才想起此事还没跟宋军好好沟通过,于是过来坐坐。

  牛皮对面坐了,对宋军笑道:小宋,大队加工厂办起来,你搞的年糕厂,大队继续办下去,此事你知道了吧?

  正式定下来了?此事做得好。

  你当时办年糕厂,有什么目标?

  我哪有什么目标?社员有粮缺钱用,想多赚点钱,多分点红,让大家生活过得好点。年糕年年要做,这个厂办得下去。他说我走资本主义,我说是正正当当的社会主义,搞的是共同富裕,钱又不是落进我的口袋里。

  你看患肿肤会不会来砸大队加工厂?牛皮笑着,瞅着宋军。

  患肿肤敢欺侮我,他哪敢欺侮牛皮叔?你把三副班子的旗号都打出来了,他傻呀,来砸?我看他不敢。牛皮叔,我想,有一件事也很重要。

  哦,说说看。

  金水太婆,老六瞎子两户特困户,大队应当照顾。

  牛皮沉默,这小子,心很细,想得远,看得广,会做事。大概麦杆矮子也看到了这一点,打压他以自保。他提议我去做这事,是对我一种信任,不过,出自他的主意,张扬出去,影响不小,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此事该咋办。

  宋军见他不语,知道他在思考,需要时间,也需要继续打动他,便接着说:太婆的口粮钱,是袁老师垫付的。麦杆有令,任何人不得吃现成,不交钱不付口粮,她两小一老,哪来钱?我们天天起早摸黑,还没钱用呢。麦杆这样说这样做,缺的是人性,明显的卡太婆。天下只有一个袁老师,万一他调走了呢,她一家不又得饿肚子?我们偌大一个村,总不能仗袁老师来解决村民的困难!老小三口的日子,不用耳闻目睹,想想都心酸。老六瞎子家大火烧得精光,只剩下一条命,现在侄子养着,终不是久远之计,若侄子们独立成家,他靠谁去?最后,恐怕连饭都没得吃,饿死的份。前两天瞎子病了,躺在床上发烧,连茶都是我去看病时倒的,我看着也心寒。这两户的问题解决好,会得到更多人拥护。民生民心事最大。

  他说得有理。牛皮心想,他串家走户,接触面广,看到听到的也多,没想到他的心肠那么善良,人肯定是好人,口碑也好。如果他是党员,那支部书记一定是他,不会是我。牛皮笑笑,说:宋军说得有道理,我会把这个问题提交给支部会议,大家来讨论决定,怎样做最好。

  书记应允,宋军心中感到,那是发酵多日的酒酿,哗的揭开了盖子,香气四溢,郁在心中多年的烦闷,顿被香气冲开,化尽阴霾见青天,太婆他们该有安稳日子过了。宋军脸像凌霄花开,冲着牛皮张开喇叭笑:其实,我多嘴了,老百姓的事,牛皮叔心中都有。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也是刚当上书记,没那么周全的。

  宋军心里嗫嗫起来,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是头儿,我讲他好话,别人还以为我“溻麻油”(注:拍马屁)呢。不过,他确实答应了呀。于是淡淡地说道:我爸说过,以前裘书记他们,很关心照顾金水太婆,你们都是……一样的。宋军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了似的,嘴笨说不得话了。

  牛皮走了,宋军如释重负。不知为什么,宋军对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感。

  不久,县防疫站发出通知,在重点区社,开展灭钉螺大会战。我们区是血吸虫病疫区,各公社赤脚医生集结,赴重点疫区,逐村查螺灭螺。宋军请翟婷大娘在医疗室值班,参加灭螺大会战去了。

  半个月后,大会战告一段落,宋军回到村里,通村一转,加工厂已经结顶,进去一看,哑子叔老裘他们,已在浇机脚墩子,机器设备都已采办齐整,不久便可开业了。厂房砖瓦结构,人字大梁,好大气派。宋军称赞不已。打听金水太婆和瞎子的事,却没有消息。

  宋军有点发呆,牛皮叔怎么没有处理呢?他太忙,忘了?这事不重要,没有引起关注?宋军不敢再想下去,想下去会心痛的。晶莹剔透的心中,打满了“天大地大,爹亲娘亲”的烙印,顽强地抗击着现实的冲击波,神圣的阳光正道,不会遮罩乌云,弥漫阴霾。你还太年轻,在花团锦簇的世间,有做不完的美梦,希冀中的乌托邦空间,在时间的长河中,没有尽头。其实,只要你张开眼睛,人世间的善美丑陋,就没有不能洞察的。

  宋军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能治病,为大众尽点绵薄,而权谋运作,一无所知,看看再说吧。

  171

  连续几天大雨,县广播播发了防洪抗汛警报。该忙碌的人,查山塘水库,江河堤防,病险房屋,做着各种防范。改江的土方工程已接近尾声,也因大雨而停工,广大群众,迎得了难得的歇息。

  宋军美美地睡了一觉,硬绷绷的肌肉松弛了许多,一身轻松,在爸妈的笑脸前,狂吞了两碗米饭,丢下饭碗,到沿界边,面对道地,看灰乌的云天,倾注的雨柱。

  今天你做啥?妈妈一面收拾碗筷,问他。

  看书。

  你只知道看书,也不想想,你几岁啦?

  又来了又来了。妈,你担心啥嘞?儿子我不是小孩了呢。

  我看呀,你有三个礼拜没有收到她来信了。

  这倒是。宋军心里说,今天有空,给她去封信,也是好的。向妈笑了笑,准备回房去。她也忙,没时间写信。

  有她的照片吗?爸边抽着烟,也发问。

  我不好意思向她要。爸要看,毕业照上有,我指给你看。

  宋军拿来毕业照,两老眯起眼睛端祥。

  人是好人,不知你有没有这个八字。爸说完,把照片递还给宋军。宋军笑笑,亲亲地向父母一瞥,回房去,听见母亲嘀咕,城里人哪会看中乡下人呢,你是……还没等妈说完,父亲就吼起来:你懂啥?母亲自己洗碗去了。

  宋军正准备写信,忠棠与亦祥两位,冒着大雨来了,亦祥还提着把胡琴。两人放下伞,在门口就大喊宋军,见爸坐着,两个叫声伯伯,宋军迎出来。

  你会“三五七”吗?忠棠坐下就发问。

  什么三五七?我没听说过。

  亦祥与忠棠面面相觑,忠棠掏出一本子,翻开,上面记着一些字符:工上士上工正和……

  宋军看了,疑惑地说:这是……曲子?

  忠棠笑了,是是,是我哥教我的“三五七”谱。

  你会奏吗?

  会。你把笛子拿来。

  宋军把自己的一捆笛子都拿了出来,忠棠挑了一支,亦祥拿起胡琴,两个人调好音,合奏起来。

  音乐高亢悠扬,节奏明快,令人心旷神怡。

  你哥从哪里学的呀?宋军有点惊奇,这是宫商角徵羽,我国自己的音乐。

  我哥学过做道场,也是师傅教的。我们照他教的吹奏。这些“工上”我们都不懂,想叫你翻译成简谱,就容易看懂。

  这个容易。你们吹奏用的是正调,就是D调。忠棠你一句句的吹,我记。你哥的这种东西,你们学它干啥?

  好听呗。还有好多呢,连做戏“头场”(开演前的闹场)谱都有,名叫“急急风”。

  哦?今后有空,干脆都把它们翻出来,有兴趣的话,大家高兴高兴,就学起来了么。

  嗯,好,只要你有空。

  根据节奏,宋军确定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二拍,一句一句地记录下来,完毕,拿起笛子:我吹一次,你们听准了,与原曲有没有差错,再作修正。

  宋军吹了一次,两人没听出差错,宋军再吹一次。

  没错。两人肯定,亦祥还有话说,你画的划,点,弧,我也不懂。

  宋军作了简要的解析,直到亦祥也说懂了。

  这样好了,我们三人合奏,你们吹奏你们的工上,我按简谱,看是否一致。

  三个人合奏可热闹了,妈妈也过来听。妈妈笑了,真好听。你们这些小鬼,做戏文去。

  是呀,大妈,我这里有唱戏的“流水”,也要宋军翻出来。

  这次是亦祥拉胡琴,宋军一句句记下来。亦祥要宋军把板胡拿来,他演奏的是正调“流水”(还有尺调“流水”,两者不一样),长弓短音,流畅如滚珠,激昂如涌浪,柔和如溪流,正似大江中奔腾的流水,宋军听得呆了。

  一曲完了,宋军夺过板胡,对谱演奏起来,虽然百般努力,终达不到亦祥演奏的效果。

  亦祥笑道:你拉的虽是长弓,只是音与音的过度,弓法不对,声音有点含糊,不够干脆,还有,整曲流水,就是要像水流一样,不能断续,才有江河流水的气势。多拉能体会出来。

  宋军再拉。

  大名鼎鼎的阿福,就住在宋军新屋不远,流水的音乐传过来,喉咙发痒,在屋里就唱将起来:河东三十年阿林当政,河西三十年麦杆掌朝。举灯笼挥双鞭杀回河西,龙虎斗,打得哪麦杆矮子跪地求饶!

  阿福沙喉,随心所欲唱出来,声音宏亮广阔,穿过雨声,传到三人耳中,哈哈大笑起来。阿福大约唱出瘾头,冒雨跑了过来,亦祥夺过板胡拉起来,阿福放开喉咙,那是尽情尽兴,起承转合,有板有眼,按规蹈矩,琴瑟和唱,屋内好不热闹。

  这些东西,宋军本来不会,这样一闹,倒是开了眼界,把流水与唱戏的配合巧门,都给搞清楚了。忠棠亦祥都会唱,你来一段,我又上场,简直是肆无忌惮。

  小王小葛刘姐他们,也听得这边动响,跑过来凑热闹,屋里挤满了人。其实,谁都会唱几句,只是与丝弦配合,有板有眼的,有点规矩,就难为了,好歹试试,一回生二回熟的,也就会了。

  刘姐唱道:池塘岸上一枝梅,树上鸟儿成双对……

  亦祥停住伴奏:慢慢,这么好听的女声,我换成主胡,唱越剧四工调,那是更优美动听。

  直闹到将近中午,雨声渐小,大家才散去。

  宋军怕父母烦,吵死腾嘭的(注:方言,比似做追悼做道场的情景,意思是场面很热闹的样子),试着问母亲,爸骂了吗?妈说,没骂。还说,别管他们,随他们闹,我们自己也年轻过。年轻时不乐,再没有乐的日子。把宋军乐的,嗨!蹦的一跳,头只差一点就撞着悬挂阁下的篮子,藏着马铃薯种子。母亲往他耳朵一捏,宋军一溜烟跑回房去。

  这一闹,把青年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晚上,忠棠家,就常听到板胡流水和唱,亦祥家也一样,有时就在宋军家。过转的人们笑笑,小伙要乐,拉胡琴唱戏,随他们去。毛出后生,力气用不完,总得找个出气的地方。打篮球,伊一日打到夜;唱戏,伊不怕一夜唱到天亮。

  嗯。难得闲,由他们疯,反正没人刹风,他们不会歇。牛皮也这样对阿林说。

  宋军把锣鼓经“急急风”翻出,许多人提议,等到落雨天,把绍棠找来,学练“急急风”,锣鼓钹一响,那才是真正闹热哩。宋军愿意,绍棠肯教,就等天公作美下雨,成全几个休息日。

  这晚宋军巡医回来,远远听见,亦祥家琴声悠扬,阿福与其他几个唱戏的,声音嘹亮,唱的还是阿福版《龙虎斗》。宋军摇头,没有细听,缓缓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牛皮跟在宋军后头,这时追上了,很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对宋军说:小宋你听到了吧?阿福唱龙虎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会刺激一些人的。什么东西不好唱啊,广播天天在唱红灯记,你们也可唱红灯记,不是很好吗?

  宋军很有些意外,牛皮叔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倒是挺关心的。宋军笑道:红灯记是京戏,我们不会唱京剧。就是学着唱起来,也不像。我们没人会拉京胡。哎牛皮叔,空下来,我们要学敲“头场”,你说可以吗?

  你们年轻人要乐只管乐。不过,晚上不行,要影响别人休息。

  那当然。我们是落雨天,在祠堂戏台上学敲打,不会影响人家休息。牛皮叔,金水太婆……

  哦,我忘了告诉你了,这事是行政管的,我已经通知麦杆,要革生组研究解决。

  宋军一下子感到很失望。是革生组做成这样的,要他们来解决,可能吗?火着自身痛,别人无煎熬,生命攸关的事,当皮球踢了。麦杆拖着不解决,此事还是没着落的。

  宋军告诉牛皮,昨天晚上,袁老师来合作医疗室坐过,潮潮交错了作业本,把一本“账簿”当作业本交上来了,我看到,“账簿”上记的“账”,都是金水太婆说,潮潮记下的“欠账”,其中有袁老师帮助缴生产队的口粮钱,潮潮的学费等;本村哪家送来的米,六谷等,外村讨米,某村某人给了五升,某人三升等,已记下五六页了。等潮潮兄弟长大,一定要如数还清,要记着大家的恩情。这些,都清清楚楚地写在本子上。我看着就想哭。

  牛皮说,阿婆的情况的确很特殊,她有子孙,不可以入五保。你知道,入五保,她家的房产财物都归大队所有了,这不妥当。以前,她家是政府照顾的特困户,现在民政部门没有正常,待政府部门工作正常起来,问题就可解决的。

  宋军点头,我相信政府不会忘记老百姓,但就是现在,非常时期,她的生活没有保障。再等下去,他们一家或许就饿死了。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村子,几百户人家,照顾一下一老二少,让他们能够活下去,两个小孩能正常读书,也是可以办到的么。只要我们每个人省吃一口,就足够他们吃了。

  这话不错。不过你知道,百姓百心,做起来不是很容易。我要麦杆拿出解决方案,我们商量着怎么解决。

  宋军心中并没有得到宽舒,商量到何时才能解决呢?还让袁老师拿工资为她买口粮?让潮潮幼小的心中,就积淀下一笔笔的“债务”?看起来,确是撑船的同情捕鱼的,也只有苦命人,才会真心实意帮助苦命人。我为他们呼叫几声,是因为他们连呼叫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人。我人微言轻,说了也不知有啥用,但我不说觉得对不起他们。头儿若怪我“陶镬不热汤锅热”,真是这样,那我真是眼睛不生乌珠(意思是看错了人)。

  宋军感到十分迷茫,谁都看得见的,老少瞎子,浸泡在苦水中,在生与死边缘的弱水中挣扎,路人都伸手相助,你们居然踢起皮球来,如何说得过去。我爸说,人要做出看。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你们呢。

  宋军不再做声,加快脚步,独自回合作医疗室,更没理睬他是一起来了,还是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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