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嚓咔嚓嚓的车轮声惊醒我,头顶传来嘈杂的话语声。
我抬起头,脑袋撞在座椅下边,这才意识到躺在车上,车厢里已上满旅客,正在向什么地方疾驶。糟糕,这趟车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怎么睡得那么死,没听到旅客上来的喧闹声!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思忖,碰巧是我要上的那趟车就好了,往南去的也行,随便走到哪个站停下,我再溜下去换乘去沈阳的列车。外面天色大亮了,我的身边都是脚,过道上也是脚,眼前搭拉着一双孩子的脚,小鞋上绣着两个老虎头,旁边是一双女人的平底布鞋。我重新躺下,听头顶上的旅客说些什么。
“老哥,过哪疙瘩啦?”一个人瓮声瓮气问。
“榆树屯。”另一个大嗓门答。
“到哪儿去?”
“沟里。”
“好落脚么?”
“有亲戚。”
我听来听去也没搞明白这趟车往哪儿开。头顶上的孩子嚷着要撒尿,女人说人多小孩子挤不过去,憋一会儿等车停下往窗外尿。孩子等不急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不行就往地上尿吧,费那个事干啥。”大嗓门说。
平底鞋抱起孩子,那双老虎头鞋子大大劈开,一道尿流洒落我的身旁,浸湿半边身子。我只得拨开一双大人的脚,从众旅客惊讶的目光中钻出来。
“哎,这底下还有个丫头!”大嗓门男人道。
“尿着了吧,俺不是故意的。”穿平底鞋的女人歉意地说。
我抹了把脸上的尿水摇头,眼睛转向别处。车厢里的旅客十分拥挤,坐在大包小裹上的,坐在小马扎上的,拖家带口,一个挨着一个,走廊过道里都挤满人。
“擦擦吧,你家大人看见该不乐意啦。”女人递过一条手巾。
“查票啦,查票啦,请革命旅客都把车票拿出来。”
车厢门口响起喊声,一个列车长和一个乘警把住门口,开始查头一排座位上的旅客。我没票,又身处第二排座椅,就要查到我了!我顾不得理睬女人的好意,扫了眼车厢的另一头,那边没人查票,赶紧从大人腋下往外钻去,一点点挤向另一头。好在查票的人没掐死两头,而是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往前推,他们查一节我就退一节。眼看着退到车尾的行李车,我无路可退,这工夫车到站了,我抢在他们前面跳下车门。
站在月台上,我发现到的是富拉尔基车站。车厢上的牌子告诉我这是趟开往海拉尔的列车,我坐错了方向,整个一个南辕北辙!这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怨不得那两个人说进沟里呢,东北人说沟里即指进大兴安岭的大山沟子。列车没停几分钟,又向北开去,我这才想起逃票时一紧张,把书包落在车座位底下了。包里倒没重要的东西,只有母亲给我准备路上吃的六个馒头,一个萝卜咸菜,一酒瓶凉开水,再就是一套换洗的单衣服和毛巾、牙具。我懊悔不已,两手空空,车站里的工作人员清站了,大声往外撵着滞留月台上的旅客。
我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人们挤成一团疙瘩,熙熙攘攘地检票。我东张西望,琢磨着能否再一次逃票,看样子溜不掉了,我刚溜出队列就被站台工作人员赶回来。检票员的眼睛专门盯着小孩儿,我前面就有一个孩子没买票叫他们提溜出人群,勒令家长掏钱补票。我像揣个小兔子,只能硬着头皮走向检票员,我的鞋垫底下藏着五十元钱,但不能花,补完这段车票再买那段车票钱就不够了。我停住脚步装作弯腰系鞋带,让其他旅客涌到前面去。我曾经为省一角钱,用这种办法逃避学校组织的看样板戏电影,那时候没有人监视我,我让过列队进俱乐部的同学,趁别人不注意一溜烟逃掉……现在周围有车站工作人员看着,无法随便进出队列。总不能老系鞋带吧,我直起腰,人流裹挟着我继续向前蠕动。我听串联回来的高年级同学说,有些野孩子逃票躲不过去,就耍赖让检票员搜身好了,一分钱没有拿你有什么办法,关起来还得管吃管喝,最后只能一脚踢出站口让你滚蛋。我横下一条心,叫检票员查着,就说钻进车站里来玩的,反正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前面有一个抱孩子的农村妇女,一只手拎着个大包袱,另一只手臂搀扶着她白发苍苍的母亲。老人被人流挤得摇摇晃晃,走得很吃力,急得女人大喊:“别挤啦,别挤,有老太太!”后面的人仍旧往前涌,好悬没把老人挤倒,我上前扶住她挤出站口。检票员探出身子,推搡拥挤老人的人流:“你们眼瞎呀,快把老太太挤死啦,等一等!”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查我的票。我松口气,自己动那么多脑筋,没想到如此轻松过关了。女人出站后连连道谢,我溜之大吉,心里说:“别谢我,应该感谢你们!”
富拉尔基车站很小,候车室前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一圈黄色的三层楼房,一览无余。挤出车站口的人们,雨点渗进沙土里一般四散离去。我没地方去,还想返回站内扒上南去的列车回老家。但我不能回齐齐哈尔站倒车,想必红卫兵和造反派们正在四下追捕我,他们肯定不会放过火车站,正在那儿设卡子呢。我打算返回齐齐哈尔下一站━━榆树屯车站倒车,到了那里他们想逮一个人并非易事,不啻大海捞针。
我走进售票厅查看列车时刻表,时值中午,开往齐齐哈尔方向的列车都过去了,最快一班是傍晚的职工通勤车。我不能等待,想再次从铁路职工通勤口混进车站,扒货车去榆树屯。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肚子里叫起来,我决定填饱肚子再扒车,来到站前广场的小卖店,掏出母亲给我的那一元零花钱,花掉四角买两个面包。太阳高悬在头顶,广场空落落的,旅客们都躲在阴凉地里纳凉。身旁有几个差不多大小的、衣衫肮脏的男孩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我这个“女孩子”低下头,想躲开这些家伙们,拿着面包边走边吃,快步去寻找铁路职工通勤口。
殊料他们跟上了我,一到僻静的马路上,有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住我,夺去我的面包大吃大嚼。
我没住脚,拼命拖着他们朝前走去。
“往哪儿溜,小丫头片子。”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儿喝道。
“干吗抢我的面包?”我说。
“老子也饿。”
“你们欺负人!”
“嘻嘻,把钱交出来。”其他几个孩子凑上来狞笑。
“没有。”他们人多,我害怕了,步步向后退去。
“我们都看到了,想耍赖。”
我转身就跑,长头发男孩儿一把抱住我的腰,另一个男孩儿伸手掏空衣兜,抢走我剩下的六角钱。“还我钱!”我用胳膊夹住长头发的脑袋,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扯,猛一扭身子,一下子将他摔出去,抢过钱,撒腿就往车站广场跑。“小姑娘,还敢动手!”野孩子们颇觉意外,马上缓醒过来一拥而上,对我进行围追堵截。我甩开一个拽后衣襟的孩子,又一个孩子扑上来抱住我的脑袋,我一拳打向对方下巴颏,他却一回手把我的头巾撸掉了,露出“鬼头”。我向车站跑着,心想那儿有大人,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抓小偷━━他偷我们钱啦,抓呀!”后面的孩子喊叫着追赶上来。
没有想到这些孩子使出贼喊捉贼的伎俩,如此卑鄙,行人们非但没帮我,还一齐喊打。万般无奈,我跑向候车室门口,恰好有两个戴红袖章的工人,从里面走出来拦住去路,我束手就擒了。
“干什么,干什么,怎么回事?”一个年轻人问。
“他偷我的钱,还打人,你看!”那个撸掉我头巾的孩子恶人先告状,他被我那一拳打得不轻,鼻孔都流血了。
“是他们抢我的钱!”我愤怒得浑身直抖。
“多少钱?”年轻人将信将疑。
“六角。”
“大叔,别信这小子的。”长头发男孩儿煞有介事道,“你看他的鬼头,有政治问题,要不怎么男扮女装!”
“他一个人敢偷你们一帮人的,鬼才信呢,这钱,我们没收了。”年轻人抬腿赏了长头发一脚,“小流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捣乱,就不客气了,快滚!”野孩子一哄而散了,我感谢工人叔叔帮我摆脱野孩子,可是他们对我的“鬼头”心存疑窦,并没放人,将我送进了站前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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