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背着书包,溜出家属区,沿着大道走向糖厂东大门。
看上去我这个小逃亡者一定很可笑,上身穿着姐姐的女式黄军衣,下身穿着劳动布裤子,头顶戴着姐姐的蓝方格头巾,活像童话中的母鸡婆。我的男性特征还没有发育起来,没有喉结,不摘下头巾看“鬼”头,谁也断定不出我是个男孩儿。
月亮钻进厚厚的云朵,黑咕隆咚的,我走过高大的制糖车间厂房,拐上铁道专用线上坡道口,街道灯火通明,一路上没碰到一个行人。周围全是家属服务站大片的菜地了,我略略松口气,闪进路旁的行道树里,趟倒田埂上的青草,草尖上的露珠打湿裤腿,沾在小腿肚子上冰凉。我停下脚步挽起裤脚,菜地里窜出两只黑乎乎的东西,紧贴脚边跑去,我一机灵直起腰,原来是两只叫春的猫,虚惊一场。
“干啥的?”远处一声断喝,有人向我跑来。
我如惊弓之鸟,快步走上大道。
“站住!”身后的人用手电筒照住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看菜地的老头扛着把铁锨赶到我跟前,当他确认我没偷菜后,又问:
“一个小闺女家,深更半夜跑出来干啥?”
不能回答,他听出男孩儿嗓音会露出马脚。我低下头加快脚步,老头却抓住我的胳膊:“小闺女,你哪儿去,跟我回家吧。”他捏着我的胳膊,竟有占便宜的意味。我甩开他的手,向东大门跑去。“别跑,回来,听话!”他跟在后面压低声音叫道。“老骚头,不是个好东西!”我恨恨骂着跑近东大门,那儿有门卫,老头不再追赶了。东大门锁着,只有一个小侧门虚掩着,我拉开门,惊动值班的门卫。他打开值班室窗口,望了我一眼又缩回脑袋,一定非常奇怪,深更半夜一个小女孩儿跑出去干什么?但懒得管闲事,这年头谁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糖厂到火车站二十里远,现在是半夜12点,我快走也得3、4个小时赶到火车站。我想着,从山东屯那边嘚嘚跑来一溜儿毛驴车,牲口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响着,在夜里分外清脆。头一辆毛驴车上坐着个裹着棉大衣的赶车老板,昏昏沉沉地抱着鞭子领路,后边的毛驴车顺序排开,赶车人全躺在装满青菜的车厢上睡大觉。我知道这是郊区的菜农往城里送菜,白天警察不许毛驴车进城,菜农只能半夜起身给早市送菜,拂晓出城。毛驴来来往往跑惯这条路,不用赶它自己就能走到早市,车老板尽可放心睡大觉。我记得有一次城里人趁赶车老板睡觉之机使坏,将领头的驴车牵进路边一所小学的操场,一队驴车围着操场跑道整整转一夜圈。一直到雄鸡打起鸣儿来叫醒一个车老板,他才发现叫人捉弄了,气得破口大骂。我爬上最后一辆毛驴车的后车厢板,想搭一段路程再说,总比我的两条腿快多了。一阵汽笛声划破夜空,毛驴车队驶近造纸厂的铁道专用线路口,一列货车缓缓驶出造纸厂灯火辉煌的原木场,它刚刚卸下满车皮原木,返回火车站货运场。
扒火车我是老手,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两年前因为跳车我还摔伤过膝盖,留下个疤痢。我跳下驴车奔向火车,一路狂跑追上一节空车厢,飞身跃起抓住铁梯挂在车皮上。火车驶过人行路口喷着浓烟加速,风驰电掣,身边的厂房、树木、电线杆飞快闪过,耳朵里风声直响。我双手把住铁梯,人不往下跳没有危险。夜晚风硬,火车跑得飞快,凉风穿透我的衣裳,冻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火车驶进货运场停下来,我跳下车梯活动冻麻的手臂,沿着纵横交错的铁道线向火车站走去。
我一路默背着母亲教我的乘车路线,为安全起见,她没给我写路线图,怕万一造反派逮住我牵连到山东老家亲戚。母亲要我一定背下来,记在心里━━先到沈阳换去大连的列车,抵达大连下车直奔港口,乘客轮渡过海峡到烟台,再乘长途汽车回文登的故乡。临行前,母亲将我的路费藏在鞋垫底下,咛嘱我到火车站再拿出钱买票(我还不满十五岁,可以买学生票),上车留一元钱零花,剩下的钱一定还藏在鞋里,睡觉时要两手抱住书包防止小偷扒去。凌晨2点钟我来到火车站,站前广场人影稀疏,路灯散着昏黄的光。一进候车室大厅,到处都是穿军装的警察,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他们正在把那些横躺竖卧连椅上的人们叫起来,检查旅客证件,在进行联合大拉网扫荡盲流。一个戴红袖章的工人注意到我:
“小姑娘,谁领你来的?”
我装作头痛,用手捂着额头转身向外面走去。
“喂,说你呢,戴头巾的,听见没有?”身后又喊。
我好不容易镇静地走出大门口,撒腿跑进黑暗中,惊出一身冷汗。没有人追赶我,他们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姑娘,我沾了女孩儿的光,若是男孩儿准认为我不是个好东西。天空聚起乌云,夜色更加浓了,身边涌来一阵阵雾气,浪潮般席卷站前广场,灯光里的人影都变成乳白色。北大荒的盛夏7月,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却寒气袭人。我裹紧衣襟站在车站空旷的广场上,抱起膀子,说什么得找个避风处,否则要冻病了!再说一个“小姑娘”长时间待在这儿也不是回事,周围总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搭讪。要是候车室里的纠察队出来盘查就坏了,搞不好发现我男扮女装,逃跑的计划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从货运场穿过来时,车站里停着许多空客车,大概是等待着按时刻表始发的列车,何不上那里去躲避风寒,等纠察队走了再进候车室买票。我顺着来路往回走,无意中碰到铁路职工通勤口,半夜三更通勤口没人把门,我可以随便出入。我来到静悄悄的列车旁边,铁轨密如蛛网,蓝色信号灯闪烁不停,我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摸索到几个车门都锁着,纹丝不动。我没气馁,继续顺着车厢一个门一个门摸索,还真让我碰上机会了,可能是哪个列车员急于下班忘记锁门,我转动一个车门的拉手。远处有灯光闪来闪去,一个检修列车的铁路员工提着灯走来,他的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烟头忽明忽暗,不时俯下身子用小锤敲打着车厢下的轮子。我慌忙钻进车底趴下,转念一想人家就是检查车底的,灯一晃不就发现我了吗。顺势爬到车厢那边,等灯光晃晃悠悠过去,才再次钻过铁轨拉开车门。
夜色快要褪去,早晨即将来临,浓雾已经消散,空气更加清冷,车厢里却暖烘烘的。我拉开过道的一扇车门,走到一张长座椅旁躺下,屈起身子又觉不对,乘务员来检查怎么办,还不把我当盲流撵下车去?得找个他们无法发现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下去。我钻进车座底下,枕着小书包脑袋冲过道躺下,这样一有动静就能及时醒来。
车厢地板是胶皮的,一点儿都不凉,我眼睛一闭迷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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