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张援朝的时候,已人到中年。
那是我从北京去东北的避暑圣地松花湖,参加一家杂志举办的笔会。我在吉林市火车站下车,参观过著名的小丰满水电站,然后驱车几十公里,一路山高水长,赶到松花湖畔的青山客栈。张援朝是杂志社的广告部主任,正在宾馆大堂搞接待。住宿登记的时候,我站在他面前,双方都觉得面熟,他隔一会儿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梳梳头发,说这样有利于脑部保健。尔后我努力在记忆里打捞他的身影,终于想了起来,是他,张援朝,列车上邂逅的北京知青,反潮流的英雄,真理的捍卫者,我心中的勇士。他依旧黑瘦黑瘦,眼睛亮亮的,但饱经沧桑,脑门儿过早秃了,一绺稀疏的长发耷拉额头,全然没有当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我一辈子忘不了,是的,一辈子忘不了!
晚上,笔会举办方设宴给各地来的作家接风,喝酒,吃生鱼片,张援朝恰好坐在我的身边。宾主频频敬酒开怀痛饮,几杯酒下肚搭讪的话多起来。我试着谈起当年从齐齐哈尔到拉哈的经历,他举着酒杯愣住了,盯住我想了很久,然后喜出望外地说:“等等,等等,让我再想想,于……艾平,对,于艾平……我的老朋友,是你呀,没想到你成了作家!”他的记忆力真好,仅仅一面之交,二十五年过去依旧记得我的名字,时光匆匆,只是目光里少了昔日的锐利和热情。我感慨万千地站起身,举起酒杯。“怨不得眼熟,在大堂时人多,我顾不得多想,来来,拥抱拥抱!”
我们两个大男人端着酒杯,伸出一只胳膊来了个西方式的拥抱。同桌的新朋老友无不惊讶,纷纷说世界上真有重逢的喜悦,劫后的庆幸,向我们敬酒祝贺。酒逢知己千杯少,宴请的客人散去,张援朝又换个小餐厅单独请我,彼此喝得昏天黑地。回忆纷至沓来,伤心的往事已成为过去,我们谁也没有忘掉对方,谈个没完,他说话还是急冲冲的,像孩子一样高兴,一口纯正的京腔京调。我心里总有个疑问,至今没想明白,问起他当年为什么敢说林彪长着奸臣相,难道真有前后眼,知道林彪是隐藏在毛泽东身边的定时炸弹?
“扯,中央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他似乎不愿意提起往事,又一个‘扯’字叫人惊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期待他说下去。“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我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精神特别空虚,闹着玩。你也许会说,这叫人不能理解。”他有些醉眼迷离了,又掏出小梳子梳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表情严峻而冷漠。“反正我一无所有,那时是个知青,凭感觉说了几句真话。我很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渴望刺激,没想到闹得天翻地覆,蹲了好几年大狱。一直到林彪出逃,折戟沉沙,葬身蒙古的温都尔汗,我才被放出来!”
“遭这么大罪,总得为个什么吧?”我问。
“不为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写个材料,试试他们能不能把我查出来。”
我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闹了半天,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把戏,堪称国际玩笑。
“当年太幼稚,政治是我这样人玩的吗?我们的回忆是在欺骗我们自己,一个人的理想是一回事,实现理想的能力是另一回事。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他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茫茫然不知所措。“不可能,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内幕复杂,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无论谁掌权都不择手段地整人,大肆实施愚民政策,导致如此一场浩劫……现在回头想想,在这方面,我们交的学费够多的了。人生似乎是黑暗而丑陋的,所以我特别痛苦。哪里有强权,哪里就有灾难,这些人无非是为争名夺利,遭殃的还是生活在最底层最无辜的老百姓!从这个意义上讲,‘文革’的本质,就是老毛进行的一场政治大清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都是牺牲品,活该倒霉。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怎么能拯救别人!如果说那个运动的初期还是一场圣战,到后来完全是权力的再分配了,我们崇拜的东西都是假的,是真正的上当受骗。只有现在才是真的━━一个在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终于奋起挣断了锁链。或许有一天,你我这个伟大而有耐心的祖国,会一并算总账的。至于我自己,以后还是少扯没用的好!”
仿佛胸口挨了一刀,我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经过这场牢狱之灾,早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我的遭遇不过是我们社会无数悲剧中的一个,前些日子我整理东西,还翻着你留给我的地址,没连累你吧?”他依稀还记得我们出火车站时,一起被吉普车押进了当地公安局,抱歉地笑笑,问起我们分别后的遭遇。
“放了,没事。”我淡淡答。
事情再一次出乎意料,我的内心里充满痛惜,为他,为我自己。痛定思痛,欲哭无泪。没有亲自经历过“文革”的人,绝对体验不到我当时的心情。诚然,我确实见过许多不幸,还是不相信“我们都是时代牺牲品!”在张援朝看来,那是一个动荡年月,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仅仅为了活下来我们便可以忍受一切痛苦,他做的事情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必然结果,完全可以理解。可对于我,那些往事是心灵不能愈合的伤痕,原谅,但不能忘记,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我经常扪心自问:一个人经历过那么多重大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记呢?与我亲近的人全是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在那最困难和可怕的日子,曾给予我及我一家人难得的帮助和庇护。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干妈和朋友,也是我最亲的亲人,而这样的好人却总是因为我受到牵连。我无法忘却当时经历的一切,心灵深处还在隐隐作痛,就是我想这样做也做不到。我想谈话该结束了,我还能说什么,一个偶然相遇,决定一生!
我走了,不再想他,这事时间一长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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