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们去“五七干校”的是一辆带拖斗的四轮拖拉机。
这一拨同去干校的有六个牛鬼蛇神,五男一女,我年龄最小,由一个厂里的保卫科干事押解。
我们的铺盖卷堆在车厢后边,人集中在前面。学校有我、赵关键和二毛子,厂里那三个人我只认识一个,是彬子的父亲,会计刘叔叔。糖厂的“五七干校”在嫩江对岸的共和公社,有一百多里远,四轮子要跑大半天。出了糖厂,四轮子顺着山东屯向南开上尘土飞扬的土路,司机是个小伙子,车开得飞快。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菜地和庄稼,阳光波涛一样在草地上流过,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野花,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可我们都很难过,目光沉重,无心欣赏美丽的风景。四轮子驶过坑坑洼洼的土路,脸盆、牙具和茶缸跳起舞,叮当乱响。车厢里的人都呈骑马蹲裆式蹲着,两手把着车厢板屁股悬空,身体随着车轮的颠簸保持平衡,时而前冲,时而后仰,时而歪向一侧。没跑多久,一阵阵尘土呛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气得那个保卫科端起步枪威胁司机:
“你要再这么跑,老子就开枪啦!”
这话真起到了威慑作用,小伙子终于放慢车速,我们好容易熬到四轮子开上柏油马路,才屁股挨在行李卷上坐一会儿。我坐在二毛子的身边,另一边是背着枪监视我们的保卫科,大路没有尽头,炎热的天气使人昏昏欲睡,难得有人说一句话。有一两次,我感觉二毛子暗示我注意赵关键,不断翕动着嘴唇。我转向赵关键,他挪挪屁股做起手势,隔着保卫科我又搞不懂,双方急得抓耳挠腮也没办法,什么机会都没有。整个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黄昏的时候,四轮子驶近嫩江大桥,机会终于来了。前面出了事故,桥上桥下排满等待过江的车辆,路基下一大片苞米地紧挨着第一道防洪大坝,大坝那边是茂密的柳丛和滚滚滔滔的嫩江。司机停下车跑到前面打听过情况,返回来说:
“他妈的,桥上出车祸啦,过不去!”
“这么多车,什么时候能走?”保卫科问。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通车什么时走,等着呗。”
“下来吧,活动活动,腿都麻了!”
我们跳下车活动着腿脚,然后躲在行道树下避暑,赵关键大声对保卫科说:
“报告,我要上厕所。”
“尿就是了。”
“我是……大便。”赵关键示意要避开二毛子,下路基到庄稼地里解手。
我也要求去方便一下。
“懒驴懒马屎尿多。”保卫科头一歪同意了,又补充道。“赵关键,看着于艾平,他跑了拿你是问。”
我们歪着身子滑下路基的慢坡,走进一片苞米地。等保卫科看不见,赵关键才用袖子擦着脖上的汗珠说:
“于艾平,你妈要我告诉你,快逃跑吧。”
“不就是去干校吗,有这么严重,我出来时她咋没说?”事情的变化使我深感意外,母亲虽没送我,行李是她事先扛到汽车库为我装好车的呀。
“我们刚知道,傻老孟临来前透露的。”赵关键紧张地解释,尽可能长话短说。市里的专案组决定收审你的案子,他们不想打草惊蛇,派出警车守在“五七干校”,待人一到地方即逮捕归案。
“我跟那个北京知青刚刚认识,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向他辩解。
“这是个大案,抓进去不知是死是活,有理跟谁说?”
我的心剧烈跳动,思想也在剧烈翻腾,总想这不是真的。
“还寻思啥,趁现在来得及,走。”赵关键催促。
“我去哪儿?”
“先躲一躲,你妈再想办法联系你。”
保卫科在上面喊我们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逃命要紧,快走,孩子。”赵关键推了我一把,“钻进柳丛里走,谁都找不着。”
赵关键的一席话使我从头凉到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逼入绝境,就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这是最坏不过的,苦难不仅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看样子我八辈子翻不了身,罪名越来越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剩下逃跑一条路可走。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里却决心抗争到最后时刻,不再坐以待毙等待着毁灭的来临。我已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眼泪已经干涸,明天会发生什么,随它去吧。这会儿,我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决不屈服,由于情况紧急,我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对赵关键说,转身就向江边跑去了。
等我的身影消失在苞米地深处,赵关键才返回到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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