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苦难像嫩江水一样滔滔不绝,一浪接着一浪。
红卫兵总部对我展开“车轮战”,要求各个班级集中目标,集中火力穷追猛打我这个不老实榜样,其严厉程度前所未有。王官迷宣布,对于艾平的态度是区别革命与反革命的标准。每个人都得写大字报,动嘴又动手,只要社会上流行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们马上就会拿过来扣在我的脑袋上。比如有一次我和同学上街玩渴了,别人买一根冰棍儿解渴,我喝了一瓶啤酒。小小年纪就喝啤酒,不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是什么?再比如有一次下雨,我无意间说了一句:“拨开乌云见太阳”。这还了得,社会主义的艳阳天哪来的乌云━━这都成为天大的罪过!
全面报复的时刻到了。
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童年时代,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基础,也是以后成长的关键时期,对于他的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半大孩子正处于青春躁动期,渴望反叛和破坏的快感。”这种“小会帮助”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宣泄激情的舞台,极大地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我很快发现,人人都被政治课洗过脑,进行表演时根本不需要回答,只是狂吼乱斗,无限上纲上线,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活靶子。有一个班批斗我,完全是胡闹。他们问我,你还敢不敢告状了?我回答:“不敢了。”他们说打得你轻,该打。我回答:“敢。”他们还说打得你轻,该打。反正怎么说都该挨打。他们打我的嘴巴,拧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用大头针扎我的屁股,往我的脖子上挂炉盖子,把烟头塞进我的肚子里……后来各个班级索性不问青红皂白,以打人取乐,都想要通过斗争,“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无论男女生都大呼:“乱天下者,红卫兵也!”然后排着队从我身边走过,狠狠打我几拳头。看你打得狠,我比你打得更狠,那是一种能相互传染的疯狂,对阶级敌人越残酷就越革命,这种意识把人性中凶恶的一面全煽动起来了,还穿上了崇高和正义的外衣……真希望一头栽倒死掉,那样我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母亲的眼泪流成了江,流成了河。
她找工宣队求救,蒋叔叔他们只能轮班坐镇批斗会,不许红卫兵小将打人,疲于奔命。白脸狼见时机已到,不再坐待事态的发展,亲自出马对我进行“小会帮助”。这回他把会场选在学校的木工房,也确实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不过是叫我换一种方式承受更残酷的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命令我撅在烧开水的大炉子旁,炉子里面火焰熊熊,大壶里的开水翻着花。天热,屋里更热,有人还在不断往炉子里添煤,我忍着热气的烘烤,脑子里陷入一片混乱。白脸狼和王官迷、大眼贼等人坐在一旁,反反复复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于艾平,”白脸狼操着公鸭嗓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被专政的对象?”
“知道。”
“谁让你擅自离开糖厂大院的,经过红卫兵总部允许了吗?”
“没有,我认罪。”
“说的轻松,抬起头,这只是一方面,你还有更大的罪行没交代。”
我站在大炉子前,抬头看着他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总有写不完的检查,交代不完的罪行。我觉得好热啊,整个身子都在烈焰中燃烧起来,口渴痛苦地折磨着我,头上的汗不住往下淌。太热了!
“于艾平,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我提醒你一点儿,你去拉哈镇和谁接头了?”
用不着“提醒”,我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火辣辣的疼痛。我告诉他们去拉哈镇接吕大姨了,实际也是如此,我该交代的已经全交代了,审我一百次也问不出新内容。
“我不是问她,问你在火车上。”
“那没谁了,只有我和柱子,接什么头?”
“你无可救药了,再不知好歹,等待你的将是可悲的下场。”王官迷猛地从桌后站起来说,嘴巴向腮帮一侧歪去。“和一个北京来的人,还有?”
“是啊,我碰到一个知青。”
“为什么不和别人坐在一起,偏偏是他?这里面大有学问。”
“学问?”
“分明是早有预谋。”
“我们是偶然相遇的,根本没有预谋。”
“你们是在接头,策划反对林副主席的阴谋!”
轰的一声,我的头上炸个闷雷,身心炸得粉碎。两报一刊上整天说:“林副主席是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学生,最理想的接班人,是全国人民最敬爱的副统帅。”反对林副主席,这是所有罪行中最大的一桩,没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了,大到我无法想象的地步!我撅在那里,眼前炉火闪烁,在看一个现实的噩梦。这会儿,我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息,躲避着火的洪水,把脑袋拼命向后仰去,忽而沉下去,忽而浮上来。我打起精神告诫自己,没有的事千万不能承认,刀架在脖子上不能承认,打死也不能承认。
“我不明白,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接过什么头,更别说反对林副主席了!”
“也好,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王官迷再次强迫我将脑袋俯在炉盖上,并踢我的腿,扭我的胳膊。他一脚跺上我的鞋尖,用脚跟一碾,我的大拇脚趾几乎被踩了下来,人疼得直蹦高。但无论怎么逼供,我还是原来的那几句话。大眼贼拿下水壶,露出炉火,热气阵阵扑来,我不由向后闪开,又马上被推上前去。嘴唇、喉咙和胸膛火烧火燎,一种烤焦的感觉叫你痛不欲生,我觉得宁愿死,也比这样忍受好些,倒不如死了痛快!?
“我受不了啦,给我水。”我乞求。
他们不给,一直冷笑。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可不是吃素的,不管你玩弄什么花招,都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顽固到底,必将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你那个同伙早招供了,你还做美梦哪?阿嚏。”大眼贼阴险地说,“没说过林彪虽然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看他的长相是个大奸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毛主席选错了接班人,早晚得出事。你们对党怀有刻骨的仇恨,明目张胆地攻击林副主席,为你们走资派的黑司令、祖师爷刘少奇、邓小平歌功颂德,涂脂抹粉。反对党中央,反对社会主义,妄图篡党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让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卷土重来。真是恶毒透顶……呵嚏,说没说?”
“我要尿尿。”
我的答非所问,一定让他们很扫兴。
“说没说?阿嚏。”对方又重复一遍问。
“没说。”我回答。
“没说吗?”
“没说。”
“你说了。”
“没说。”
“说什么了?”
“没说。”
“好吧,你不老实。”白脸狼大发雷霆,“告诉你,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如指掌,我看你还是放聪明点儿,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我渴望知道又害怕知道,张援朝为什么反对林彪?要自找倒霉,甚至可能身陷囹圄,永世不得出头之日!他真的招供了吗?我无从得知,可沉默又等于负隅顽抗。这样反反复复,一个问题问老长时间。我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脊背和内衣贴在了一起,地上淌满滴下的汗水,火焰还从体内不断升腾,整个人要烤熟了。我老是想着把嘴含在水龙头上的那股痛快劲,老想着冬天喝缸里冰水的时间与地点,老想着钓鱼时喝的泡子水,老想着游泳时喝的大江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只见许多眼睛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张合,许多手臂在头顶挥动,他们说话好像全在背毛主席语录,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模糊……有人往后拽我一把,人脱离开炉火的烘烤回到清凉的世界里了。我回头瞅了一眼,发现蒋叔叔站在红卫兵旁边,知道自己得救了。
末了,白脸狼要我回去详细写出接触张援朝的过程,只有老老实实交代罪行才能获得宽大的处理。
我又一次尿了裤子。
一系列的批斗会后,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这样的交代是最让人痛苦的,一个人在无奈的情况下被迫编出自己的“罪行”,简直在受一场精神和灵魂上的酷刑。红卫兵总部还老说交代得不深刻,不彻底,还要继续接受批斗。我身上的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处都又痛又痒,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啊,我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怀疑自己是否能挺得住了。事情突然急转直下,我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就被学校宣布下放到厂里的“五七干校”。我是个学生,没有工资,造反派还要家里负担我的生活费用。母亲找到工宣队说,凭什么要一个孩子去“五七干校”?蒋叔叔一时也感意外,不过劝母亲别找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找也不会有结果。白脸狼去厂里告了一状,说学校工宣队站错了队,一贯站在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边,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蒋叔叔也向上面告了一状,说白脸狼是个没改造好的坏分子,唯恐天下不乱,有他在学校的“斗、批、改”就搞不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状况必须结束。厂革委会索性各打五十大板,要学校和工宣队停止内讧,以阶级斗争为纲,目标一致对走资派,不要干扰运动大方向。
只有奇迹才能拯救我。
看情况这已成定局,只能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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