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吕大姨接回来就后悔了。
吕大姨的眼睛焦干,嘴唇满是皮屑,话越来越少,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屋里,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我们不知怎样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现在吕大姨身无分文,没有任何指望,处境更加困难,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会来帮助她?她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气管炎发作得厉害,一声连一声咳嗽,老长时间直不起腰来。昔日的时光已成过去,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亲朋好友基本上都不和她来往了,唯恐沾到身上抖搂不掉。他们有的冷淡,有的害怕,还有的干脆就不着面了,对她敬而远之。吕大姨也不敢烟不离嘴了,只是烟瘾上来时把烟卷放在鼻子前嗅嗅,实在忍不住才抽上一支,那必定又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咳嗽半天,样子叫人害怕。
“吕嫂,”母亲拿出姐姐从农场寄来的二十元钱,送过去说。“这点儿钱你先用着,花完咱再想办法。”
“你一个寡妇家,带三个孩子,不知怎么活过来呢。我再难,也不能要你的钱。”
母亲硬塞过去。
“没想到啊,要不,那两个钱足够我活几年了。”吕大姨靠着火墙,合抱着双手,满脸愁容。“谁想到呢,真是天不遂人愿,亲弟弟祸害他姐!”
一提起老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地上吐了一口,都怨这个该死的赌鬼,才导致今天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蒋姨侧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眯起眼睛吧嗒着烟卷。“我看你弟弟就不是个东西,那张嘴巴太会说,死人都能给说活了!”
“他蒋姨,快不要说这样的话。”母亲站在她们的对面,微微摇头。“事到如今,别火上浇油了。”
“我也不知道他赌钱……”吕大姨怔怔地说,声音很轻,嗓子被泪水噎住。“人一有赌瘾就完了,我怎么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败家东西!”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乱吕大姨的头发。我这才发现不到三个月,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吕嫂,”母亲问,“过去都说赌房子赌地,输媳妇跳河的……现在农村也这样吗?”
“农村就这个风气,邪乎着哪,一到冬天没活儿,过去明着赌,现在暗着赌。公安抓赌,吓得这些人鸡飞狗跳的。不过有什么法子,那也没脸,下次还赌。”
“你兄弟去了,兄弟媳妇怎么活,不一大家子人吗?”
“再难也得活呀,”吕大姨连咳嗽带喘的紫涨着脸,用拳头捶打起胸口。等她恢复常态,气也喘过来了,又哑着嗓子说。“兄弟媳妇把闺女许了出去,还有点儿钱用,胖蓉这孩子,命苦呀!”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谁过得容易啊,”蒋姨挪挪屁股,往前凑着说。“屯子的女孩就这个命,不都熬过来的。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早晚得为家里的男孩子嫁人,换媳妇!”
母亲听她们一边讲,一边叹气,感触到共同的苦衷,还红了眼圈,一起流下许多眼泪。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痛,既替吕大姨难过,也替胖蓉难过,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胖蓉一面?事已如此,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活着就得面对。东北人常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我看不假。生活以困乏的姿态恢复常轨,母亲和蒋姨又商量起帮吕大姨建一个小养鸡场,靠卖鸡蛋维持生计。吕大姨把仓房改成养鸡房,买回几十只小母鸡养了起来。
事情也只好这样。
一连几天,我都跟着吕大姨干活儿,采野菜,剁鸡食,手上老有做不完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母亲下班回来感叹,最近一段时间嫩江对岸经常有特务放信号弹,苏联人这时候真打过来可就毁了,我们这边有战争经验的人还全被关在牛棚里,谁来指挥战斗啊?
风声越来越紧,生活已经陷入混乱,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中苏双方完全可能由意识形态斗争转入军事对抗,蒋姨带着孩子疏散到海伦县老家了。社会上又在清理阶级队伍,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报纸广播连篇累牍地报道,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某某地方于短时间内挖出一大批阶级敌人,既抓了革命,又促进了生产。传闻无奇不有,令人瞠目结舌,我们的处境依然没有转机,整天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听母亲说,厂里正在准备掀起新一轮揭批牛鬼蛇神及走资派的高潮,斜眼在“文革”领导小组会上还专门点了学校工宣队。他强调,虽然目前糖厂革命生产的形势大好,但我们必须继续保持清醒的头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身边还存在着尖锐复杂的斗争。某些工宣队员放着严重的阶级斗争不抓,总喜欢和红卫兵小将唱对台戏,再这样下去就要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了。母亲唯恐发生不测,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叮嘱儿子,要我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躲进吕大姨家,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去乱跑!
那时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灾难又早早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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