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公安人员提审我们前,给了我们两碗小米粥喝。
面对我们坐在桌前的是一老一小两个警察,一个做笔录,一个提问题。老的四五十岁,肿眼泡子,小的二十几岁,脸上有许多雀斑,态度还挺和蔼。他们头顶的白墙上用黑漆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像被人扼住咽喉一样,为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几乎把嘴唇咬破了。两个警察并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解释扣押我们的理由,提问过例行的姓名住址后进入正题。显然,他们是对张援朝去的,更加深了这件事的神秘性。
老警察两手按在桌子上,一张嘴烟草味熏人,用慢悠悠的刻板的声音说:
“于艾平,你要如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我问你,你和张援朝到底在哪儿认识的?”
“在齐齐哈尔上车,一进车厢的时候。”我用眼角瞟了一下老警察,紧张地思考着要说的话。
“怎么认识的?具体点儿。”
“抢座。”
“你们让的座,还是他占的?”
“他占的。”
“在场的还有什么人?”
“还有……许多别的旅客。”
“你好好想想,”老警察点起一支香烟,望着火柴,直到它熄灭。“后来他说什么了?”
“头天晚上没睡好,我们困了,睡觉,没说什么。”
对方问得很细,很有耐性,他们要了解掌握张援朝所有的情况,连一点一滴情节也不放过。钢笔在纸上沙沙划出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回答着问题。没多长时间,就感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他们也不会下这么大工夫和两个孩子没事闲磨牙。我的心悬起来,转念又一想,反正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任何时候,事实都是事实,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柱子始终低头看着桌面,很少说话,只是点头或摇头,最后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锁定在我身上。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我尽量回忆细节让他们满意,但直感告诉我不能再给张援朝添麻烦了,结果很可能两败俱伤!
“于艾平,你已经不小了,上中学了吧?”老警察拍打了一下桌上的案卷,话里话外暗示我,张援朝的底细他们都知道,你企图打掩护,后果将是严重的。“你会认清怎样才对你有利,不需要我告诉吧,不要以为自己能隐瞒什么,你什么都瞒不住我们。”
我既不可能救自己,也无法救别人,还能说什么?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我必须提个醒,我们是在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你懂吗?”老警察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直视我,两股浓烟冒出两个鼻孔。“你必须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帮他逃票?”
“他是知青。”我的理由很值得同情,说不定他也有孩子下乡呢?“我姐姐也下乡了,他们都没钱坐火车。”
“张援朝散布过什么反动言论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实事求是回答:
“没有。”
老警察眯缝起肿眼泡子,还在启发我:“你再想想,想好再说。我要指出一点的是,你陷得这么深,还要包庇他,这是极不明智的。”
我坚持说没有。
“你一直在撒谎吧?为什么留通讯地址?你当我们是傻瓜!”这时候,那个正在翻看材料的小警察突然插进来问,目光电一样灼人。他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满脸不快地盯住我,见我沉默,一把掏出手枪,在我鼻子前晃了晃大吼。“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你还敢耍滑头,别自取灭亡!回答我,是不是?”
我不是当地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屁股上有屎,是狗崽子,柱子也不会泄露我的身世。我何必害怕,这种恐吓的战术是他们惯用伎俩,完全可以放开胆子一搏,铤而走险,说不定能镇住对方放我们走人呢。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我立即做出愤怒的样子,就在他鼻子底下拍了一下桌子,把圆珠笔都震落在地上,但究竟底气不足,没敢太大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都站了起来,老警察的下巴还哆嗦一下,显然,对我的举动颇感意外,还有些迷惑。
我很得意。
“你心里有鬼,不是吗?你自己知道。”小警察坚持说,“比你更狡猾的我都见过,多了去啦!”
“没,没有。”
“站起来,站起来!”他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动作非常粗野,晃得我几乎站不住脚。桌上的茶缸跳起来,水洒了一地。“我觉得你挺聪明,还有些事没说,我敢肯定。不要浪费时间,否则没有你的好下场。说实话,是这样吧?”
我的嘴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他显然为我的不肯配合深为不满,握紧了拳头捶桌子,又捶自己的腿,脸上的雀斑都发红了。我两手紧贴在大腿上,以为他们要打我了,可是没有动手。看来我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是在竭尽所能诈我,吓唬我,复杂的生活教科书已经使我懂得很多很多,这极大地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事实上我们与整个案件毫无关系,我也并非是个嘴严口紧的孩子,不肯提供可能有用的线索,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对他们说什么,所以无论他们怎么问我还是前面讲的那套话。小警察从地上捡起笔,又埋头做记录了。整个审讯过程非常乏味,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长时间没问出新东西,老警察揉掉手里的烟头,有些不耐烦了,本来就很严肃的脸拉得更长了,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力摸来摸去,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他们无法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我说的是事实,这纯属偶然,根本没有他们想了解的那回事。
实际上审讯早已结束,以后的问答纯属应付公事。
小警察不再记录了,拿出烟盒点着一支香烟抽起来。他们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再次意识到我们的存在,紧张的氛围开始松弛。小警察站起来和老警察低声商议了几句,把手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看了看手表说:
“既然你们说的都是实话,跟他无关,敢签字画押么?”
我点头。
他探过身子拿出印泥盒,递过笔,让我在笔录本上签字,摁上红手印。
“我已经告诉你们一切,”现在我平静了,只希望快点儿离开这里,盯着他帽子上的国徽问。“我知道的就这些,可以走吗?”
小警察尖声笑了。
“可以,不过,我们得‘送送’你们。”
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过去,还没有结束。
两个警察开来一辆吉普车,要陪同我们去找吕大姨。我当然不认为这是专为我出的车,我还不会重要到那个程度,我们不相信他们,他们也同样不相信我们。吉普车一路在雨后的乡镇道路颠簸,车窗开着,嫩江上的风徐徐吹来,摇晃着灰白的草叶,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爽的凉意。一条尘土飞扬的斜街两旁全是砖房,家家都用木板障子围起院落,院子里养着鸡鸭猪狗,有的还种了土豆、茄子、豆角等蔬菜。在一条小街的岔路口,我们打听好多人才找到吕大姨的六妹妹家,来到一个狭长的院子前,里面有一趟旧砖房,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六姨在洗菜准备做饭,院子里晾着内衣、衬衫和打补丁的被单。她见有公安人员找到她家,惊讶得不行,身边还有一只打哈欠的猫。她告诉我们她大姐这会儿正在码头罾鱼呢,你们要马上见她就开车去江边好了。本来我还想打听一下胖蓉的近况,她出嫁后日子过得好吗?可没来得及问就被那两个警察拉走,更不要说有找到她的可能了!
讷河的嫩江更荒凉一些,两岸是大片延伸的江滩,人走上去脚软软地往下陷。再朝东走,到处都是白杨和柳树,枝枝叶叶泛着银光,都在风中摆动。水边泊着几只小木船,有零星的渔人在船上垂钓,漩涡在四周追逐褐色的泡沫,波浪拍打船舷传来响声。一只江鸥拍着翅膀飞下来,掠过水面,又翻翅飞上天空。冷冷的夕阳,把江面和岸坡染得血一样红。吕大姨正满身泥水地准备收拾起罾网回家,看起来刚大病过一场,额头上扣着三个火罐拔下的黑印。她颇感意外地摘下草帽,所有的皱纹都集中在眼角上,把两只手放在水里洗洗,含着泪水问我们怎么找到这儿?当着警察的面,我简单说明来意,催促她收拾一下回齐齐哈尔。
那两个警察没发现什么新情况,不愿再浪费时间,没有任何过多的解释,撇下我们开车走了。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
我和柱子跟吕大姨回到她的住处,收拾起东西,又赶往火车站,于当天晚上返回齐齐哈尔糖厂。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幸接着一个不幸,我不禁感到悲从中来,悲凉混合着无奈。当初吕大姨的日子过得好,妹妹弟弟们走马灯般来串亲戚,都惦记姐姐的财产,想分一匙羹。如今他们的老姐姐落魄了,没有生活来源,孤苦伶仃,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星离雨散,连一个送站的也没来。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极大的落寞,我忘不了和胖蓉一起逮蝈蝈时许下的诺言:“不管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多想再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说:“我跟你讲呀,我跟你讲呀”。我找过她,但没有可能!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当时的情景,总忘不了这件事情,心里鼓涨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胖蓉━━胖蓉━━如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对过去大声呼唤,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那是我少年时期最美好的伙伴,身上带着原野的清新气息的小姑娘啊!
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小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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