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一遍,我和柱子就赶到火车站,登上去拉哈的火车。
这是趟齐齐哈尔至讷河的慢车,不对号入座,我和柱子随着人流涌进车站,整个车厢里已坐满人,过道上也全是人,能挤得多紧就挤得多紧。好在我们没拿东西,几乎是踩着人群的肩膀挤上车厢的。越往里面挤人越多,前面的人用后背挤压着后面人的脸,过道上的行李和乘客伸着的腿也挡路,有的人还不挪开。我刚坐在座位上喘了口气,就看到从座位底下钻出来一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到我身边。他矮矮的个子,一身旧军装,衣袖挽到肘弯上,身上背一个军用水壶,皮肤和脸颊都黑黑瘦瘦,唯有那双眼睛亮亮的。
“去哪儿?两位同学。”他问我们。
“拉哈。”柱子站在一旁说,不知坐还是不坐。
“正好,咱们一路。”他冲我伸出又黑又脏的手,算认识了。“不是知青吧?”
“不是,我们走亲戚。”我说,“这是你占的座?”
“昨晚我就睡在这儿了,小兄弟,认识一下,我叫张援朝,六六届北京知青,在莫旗插队……坐吧坐吧。”
“你才多大,叫我们兄弟?”
“起码比你大两三岁,我是五一年抗美援朝时生的。”
我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我们出生时正赶上抗美援朝,起名“援朝”、“爱平”的孩子特别多,家里的寓意再明确不过:“抗美援朝”,“热爱和平”。对面的座位挤满了人,为争抢座位都好悬没打起来,列车员过来才平息事态。张援朝一见列车员马上靠着椅背睡起觉来,发出时而间断、时而深长的呼吸声,火车驶出车站还没有睡醒,让人怀疑他是在装睡逃票。因为赶车没吃早饭,我和柱子从书包里拿出大饼子吃起来,张援朝听到咀嚼的声响睁开眼睛,站起来,张开胳膊舒展了一下,喉结里一个劲儿蠕动。我被看得不好意思,邀请他一起进早餐,他接过大饼子狼吞虎咽,跟几辈子没吃东西似的。柱子又掏出一个大饼子递过去,张援朝照样三口两口吞下去,拿起身上背的军用水壶喝了一气,用袖子擦擦嘴唇说:
“兄弟,别笑,实话告诉你们,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转眼间发现车门口有查票的,他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瘦小的身子往下一缩,又钻进车座底下不见了。我和柱子闭上两腿掩护张援朝,以打消他的顾虑,等查票的过去才叫他出来。车厢里浴池一样闷热,张援朝擦着汗水坐回座位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俯向我耳朵神秘地嘀咕:
“手抄本,我趴在被窝里抄了一个多月。”
听知青说,他们之间流传着手抄本书,这回总算开眼了。我要看看,他却把小本子藏在身后。
“这是我的《圣经》,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你要看,作为报答,我抄给你一份。”
“什么叫《圣经》?”
“你真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也没用。”他不愿多废话,背朝后靠,放下书,解释起手抄本。“这本不是,它的书名叫《切·格拉瓦日记》。”
“他是干什么的?”
“谁?”
“格……拉瓦?”
张援朝被逗笑了,如同故交,他说话急匆匆的,思路敏捷清晰,眼睛盯住我的眼睛,显得热情洋溢。车厢里乱七八糟声音太大,也没有人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谈话。为得到那本书,我毫不犹豫留下了通讯地址,请他抄好后寄给我,想不到无意间埋下天大的祸根。张援朝收起我留的地址,换了换姿势,讲起格拉瓦的故事,极富传奇色彩,说他是一个南美丛林中的游击队员,跟古巴的革命领袖卡斯特罗闹过革命,后来自己干了。这是一个我从不知道的世界,心想到底是首都来的知青,文化程度高,政治觉悟高。他讲得兴致勃勃,整个人充满了活力,我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张援朝见我听得入迷,不觉间已把我当成知音,对我谈起自己的过去……在我看来,他几乎就是中国的格拉瓦,也是响当当的红卫兵,造反,抄家,写枪杆诗,砸烂旧教育制度。后来父亲一夜之间被打成了走资派,他也变成“狗崽子”,才不得不和家庭划清界限,打起背包到内蒙莫力达瓦旗插队落户。
下乡第二年,旗里需要人才办大批判栏,他会写枪杆诗,抽调到旗里帮助工作。这期间他从一个知青手里得到一本《切·格拉瓦日记》,从此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张援朝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贪婪地读着这本不知辗转过多少人的书。对于所有与新中国一起诞生的知识青年来说,出没于南美丛林中的游击战士,医科大学学生格拉瓦就是他们的榜样,一个有志青年应该跨越国境继续革命,做一个无上荣光的国际主义战士。既然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等待解放,革命风暴始终在他胸中激荡,他怎么能够窝在知青点“修理一辈子地球”?他告诉自己,如果理想在国内实现不了,那么就出去参加游击队抗美援越,直接解放全人类!不是吗,周总理曾批准过几个红卫兵去援越的部队参战。于是,张援朝怀揣着一本手抄本《切·格拉瓦日记》,心里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几经辗转踏上去广西南宁的火车,准备偷渡边境抗美援越。结果在凭祥镇被边防部队扣留遣送回北京。
此时张援朝的家里已是铁将军把门,布满蜘蛛网,门楣上蒙着一层灰尘,墙上贴满的大字报相互覆盖,重重叠叠,醒目处是纵横交错的大幅标语和口号。邻居们透露说,他的父母先被关进牛棚,全家人扫地出门,后来就不知发配哪里去了。他没吃没喝没有住的地方,居委会的老太太警惕性又高,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一碰见就让他出示“探亲证明”,仿佛他就是首都的治安隐患。看来北京的风声太紧,混不下去了,知青点才是落脚的地方,张援朝又扒上火车流浪回东北。
脚下车轮轰鸣,列车在飞驰,车厢轻轻晃动着我们的身体,窗外闪过一个又一个小站。远方是绿色的原野,黑色的土地,沿途车站还不断地上下旅客。张援朝的经历让我感到那么新鲜,热血沸腾,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北京的高干子弟,他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属于不同的阶层,我完全被他崇高的境界震撼了,真也有那种“大地春如海,赤化全世界,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的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列车抵达拉哈小站,我的两只胳膊肘还支在小桌上,探着身子,还在倾听,列车员提醒我们该下车了。出站口时我又和柱子把张援朝夹在中间,准备蒙混过关,一面走,一面心里怦怦直跳,可他没用我们费心,早就挤在人流之中钻出检票口。太阳炎热,天空蔚蓝清澈,一阵风吹来,绿树和青草的气息扑鼻。我和柱子跟在后面,挤过来的人群把我们冲散了,有几个戴红袖章的警察拦住去路。张援朝带着绝望的神情猛地跳起来,摆动着双臂夺路而逃,没跑出几步就被人家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扣上手铐,押上停在站前的吉普车了。我和柱子来不及走开,没说明任何原因,也被押上警车带到了当地的公安局。
我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一上午的兴奋变成恐惧。
公安人员把我们关在一个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凳的小屋里,玻璃窗很脏,光线昏暗。好长时间,我俩都没出声。我不知道张援朝被关在哪间屋子里?为什么抓我们?这其中必然隐含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天完全黑下来,看不到星星,风带着嫩江上空潮湿的空气,涌进狭小的窗口。我焦灼地等待着有人露面,看来他们把我们忘了,我们也不敢问。那个夜晚格外漫长、冰冷,柱子抽抽搭搭哭了一阵子,终于熬不住,用袖子擦干眼泪躺在长凳上睡了。我心里虚虚的,扒在窗口向外张望,反复回顾白天的细节,想了又想,弄得我筋疲力尽,寻找种种不正常之处。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没有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张援朝的那本《切·格拉瓦日记》?再不就是因为我是反革命分子?他们以为我逃跑通缉了我……
要是这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明天让他们放柱子接吕大姨回去,我留在这儿蹲笆篱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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