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滚滚的大江隐没夜色之中,静得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哗哗声。
我们耽误了掰柳条,不能再搭过夜的窝棚了。一望平沙的江岸上,柳丛高高低低连成一片,长满野菊花、艾蒿、蒲公英、大蓟、苜蓿、老苍子和鸭舌草,一直伸展到雾气中。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浅水面上银光闪烁。蚊子争先恐后扑来,叫你无处躲藏,连嘴巴、鼻子里都是。我们生起一堆篝火,压上一层新鲜的蒿草,风立即把花的清香和草的焦味混杂在一起了。人躲在烟雾里,时不时烤烤湿透的脚丫子,脸上、手上全叮满大包。
“钓不着鱼就喝酒。”刘小伙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拿起酒瓶灌下一口。“艾平,我听着铃铛,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擦着鼻尖上挂着的鼻涕,摇头。
“咱们说什么得钓着,没听你妈说,明天到你家做鱼吃。”刘小伙就着一大块咸菜,自饮自酌。“你有家,不像我们这些住宿舍的单身汉,常年吃食堂,吃一顿家里的饭该多幸福!”
一个铃铛竿响了,声音清脆,我们一跃而起打亮手电筒跑过去。刘小伙小心翼翼往上拽着鱼线,水里的鱼竭力向激流深处挣扎,泛起波纹,鱼线划得水面刷刷直响,垂下一道水帘。一条大鲶鱼被拉上岸坡,它弯成弧形挣脱鱼钩三蹦两跳滑向水里。我一脚把鲶鱼踢离水边,想伸手摁住,但是摁不住。刘小伙扑过去压在自己的身下,掐住鱼鳃从嘴里拽出鱼钩。柳丛里响起脚步声,非常谨慎地走走停停。我侧过耳朵倾听,一轮明月,星光暗淡,一只水鸟从草尖飞起来,鸣叫声惶惶不安。脚步声戛然而止,四周重归于沉寂。“也可能是幻觉?”我想。刘小伙收拾完鱼内脏,用江水清洗干净,穿在一根柳条上放在篝火上烤起来。
“臭鱼烂虾,下饭的冤家。”他感叹,“没有江水炖江鱼,烤鱼也不错!”
“谁?”我喊了一声。
柳条丛里人影一闪,黑暗中看不真切,又没影儿了。
“你眼花了吧,深更半夜哪有人?”
“在那儿,是一个人。”我想起那个逃婚女人,没头没脑问。“刘老师,逃婚是啥意思?”
“抵制家里包办的婚姻,逃到外面去了呗。”
“她对那男人说,我给你,放俺一条生路呢?”
我们那时还都不懂得男女之间的秘密,刘小伙没结过婚,无从理解实质内容,又不愿让我问住,不置可否。他用沙子洗干净手,披上雨衣,看着火光,侧耳细听一下脚步声,突然间短促地喊:
“出来吧,我看见你啦!”
“大兄弟,”一个黑影从柳丛中走出来,头发蓬乱,身上满是露水,是逃跑的山东女人。她扑打着身边的蚊群,求我们。“能让我烤烤火,躲躲蚊子吗?”
刘小伙在篝火旁腾个地方,女人立即跑到下风处蹲下,暖和着快要冻僵的身体。我把篝火拨动了一下,炽热的气浪鼓动树叶,潮湿的树枝在火堆里咝咝叫着,仿佛在呻吟。烟向江面缭绕着飘去,篝火旺起来,黄色和红色的火舌向前蹿起,溅起一簇簇火星,明亮的火苗也向那边弯去,让蚊子无法靠近女人叮咬。刘小伙拿起一个面包递过去,她不好意思接,露出笑容,一只手紧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在我们的再三催促下,她终于接过面包,起身要走。
“渔房子都烧了,你上哪儿去?”刘小伙说,“要不介意,就在这儿过一宿,明天再想办法。”
“大兄弟,你们咋知道?”
看得出女人盼的就是这句话,身子一晃,眼角差点儿流出泪水。
“你逃跑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
“我命苦呀,家里非让我嫁个老光棍儿,好用彩礼替弟弟娶媳妇。”
“那你怎么跑到这儿来?”
“找他,一起长大的。”她把两手搭在膝头上,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喃喃道。“他家里穷,我家不同意,他就闯关东了。没想到人没找到,人不人鬼不鬼地混,又遇到扫盲队,以后的生活还有什么指望呢?”
我坐在一旁,不想谈这个话题。
江水静静流过,一个流星从天空落下来,划出一道倏忽即逝的磷光。她还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却早已为她内心深处的忧伤所感动。人的生活不可能完全一样,因为母亲,我理解女人的不幸,越是无辜的女人受到的伤害就越重,谁愿意再提那些伤心的往事呢。夜色越来越深,天地不再有分界线,气温降得厉害,有些冷了。刘小伙喝光一瓶老白干,嘴里咕哝一句,裹紧雨衣身子翻向另一侧睡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胖蓉的悲惨命运,她们的处境何其相似啊。每每一想到胖蓉,就使我痛心,心痛得那么厉害,全身充满莫名的怅惘,被一种沉重的东西灌满了。在很多时候,我总以为这是噩梦,其实不是梦,而是再真实不过的生活。篝火快熄灭了,只剩下有微火的褐色灰烬。我睡不着,站起来活动腿脚遛了两遍钩,一条鱼没钓到。江面上吹来一阵寒气,星星消隐了,天空从靛蓝变成青色,成堆的蚊子开始四散纷飞,烟一样稀稀落落了。东方已经泛白,一抹浅浅的玫瑰色在扩展着,扩展着,向天空散去,岸边波光粼粼,柳丛、草尖滚动着一颗颗露珠。那露珠滴在手上,宛如一个小小的球面镜,手上的指纹明显地变粗大了。
黎明之前,露水更加浓重。那个愁肠百结的女人蜷缩在篝火旁,久久不动,全然不顾周围飞舞的蚊虫,显得那样无助。我知道她并没有睡去,我也一样。天一蒙蒙亮,太阳在江上很远的地方,刚透过浓雾显现出来,先前沾满露珠、泛着银光的大草甸子,现在变得一片金黄。我再回过头去,她人已不见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