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场大火着过后,我的心情更加不平静。
齐齐哈尔战备形势越来越紧,浪潮一样增加着压力,社会上加快清理阶级队伍的步骤,大量疏散闲散人员。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根据形势发表最新指示:“要准备打仗。”这只是时间问题。那时候有多少流言蜚语啊,工厂、机关、商店没日没夜挖起防空洞,学校里挖,街道革委会挖,是空地方就挖地三尺,个人家的玻璃上也贴满米字条。到处都人心惶惶,整个社会,包括我、母亲及周围所有的人,都生活在这种担心之中,现在,再没谁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了。母亲决定把妹妹送到姐姐下乡的农场躲一阵子,而她和我是专政对象,哪儿都去不了,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能硬挺着相依为命。说实话,妹妹去哪儿我都不想,她走了,我甩掉一个“尾巴星”,耳根清净多了。免得这个小尾巴星一天到晚缠着你,动不动哭鼻子,还经常向母亲打小报告:
“我哥又不听妈的话,又淘气,又惹祸了。”
你烦不烦。
这天晚上,母亲一个人去了趟理琨叔叔家,很晚才从市里赶回来。我心里不安,一直等着母亲没睡,她归来我才安下心。夜深了,西下洼传来阵阵蛙鸣,晚风吹拂,树叶簌簌作响。我把被子盖在胸前,躺在母亲的身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怕是一晚上又要失眠了。
“儿子,你还没睡,妈想和你说说话。”
母亲坐在炕沿上,摸索着卷起一支烟,点着,黑暗中亮起一点红红的烟头。
“妈,睡觉吧。”
“你怎么啦?”
“没什么。”
我白天太累了,不想动弹,况且太晚了,明天再说也不迟嘛。
“妈心里憋得慌,睡不着,我把话说出来,能好受一些。”母亲回身披了一件衣裳,突然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造反派不是怕我们上访吗,我不会保持沉默,是申明自己态度的时候了,我就是要上访!”
我瞪大眼睛,心头一震,母亲今天怎么了?转念一想让她说吧,日子过得艰难,把自己的心事吐出来,痛苦兴许会减轻,情绪也会平静下来的。
“妈,又要去省里?”
“不,去市里,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基层,我们去省里上访,他们也会把材料转回市里,这回一定要找领导当面谈。”
“去哪儿见领导?”
“妈领着你,直接闯市革委会主任家。”
我觉得母亲的想法不现实,那儿有军人站岗,我们连大院都进不去。你能混进院里,有那么多的宿舍楼,怎么知道主任家在哪儿?
“你理琨叔叔已告诉我门牌号码,星期天晚上去,站岗的战士以为我领孩子串门,一般不阻拦。”
“妈你想好了吗,冷静一下吧。”
“你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呢。”
沉默片刻,母亲握起一个拳头。
“我已经考虑了很久,白天黑夜都在想,各种情况都想到了。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老人家从没说过要打倒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等待她说下去,说得更清楚些。母亲的眼中闪烁着顽强的光芒,显得十分冷静。最近几个星期她没有明说,事实上一直在思考着该怎么办,怎么做才对?抉择起来还是相当困难,她接连划了两根火柴,都没点燃一支香烟。
“糖厂学校运动大方向肯定错了,完全是错误的,红卫兵是受白脸狼的蒙蔽才让你无辜受害的。总得有人挺身而出告倒他们,我们要抗争,不能拖延了,你明白吗?”
我摇头。
她的声音在一点点变得激动,嗓子有点喑哑:“要是没有你们,我真的什么也不怕。要知道,人总要有盼头才能活下去呀。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默默听着,竭力想理解她每一句话的含义。
那个夜晚我们都很激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后半夜才睡觉。我发现母亲有那么多话要说,要告诉我,让我从心底高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东西,我琢磨老长时间才体会出来,那就是庄严。很可能就在那一个晚上,在那个庄严的时刻,母亲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她要申冤,坚决上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管为此承受多少苦难也决不放弃。造反派不准我们上访申诉,并不意味事实不存在,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也阻止不了她,这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力量啊。从某种意义上讲,苦难也许是个不错的东西,一个人经历过苦难磨砺没有倒下,反而增添了一种内在的力量,那么他就会变得坚不可摧。我知道母亲之所以这样做,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她已经做好了受苦受难的准备,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坚持下去,唯其如此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了解她,已经从她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但黑暗茫茫没有尽头,现实远比想象严峻得多,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又多么困难,况且结果还很难逆料,那不过是希望而已。我担心这样的日子拖得太久,她还能够坚持下去吗?
这一晚上再也睡不着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