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赵关键处事一贯果断机智，他意识到身处的危险，知道已到关键时刻，保护自己成了唯一的欲求。他反复对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辩解自己是无辜的，早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而且始终深信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在一场政治运动中，只要一个人心存恐惧，他们就很可能说你有什么问题还没有坦白，有绝对权力决定你的命运。且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都会发生，生死关头你半步都不能走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黔驴技穷，个个怒气冲天，为自己什么也没查出来感到丢脸。最后终于亮出看家的本领：逼、供、信，冲着赵关键暴跳如雷：“你为什么不交代，想把问题带到棺材里，与人民顽抗到底吗？你的表演是你阶级本质的暴露，这一次你是说什么也滑不过去的。你以为造反派没办法了吗？妄想！党的政策是重证据，轻口供，我们不管你承不承认，不过事实还是如此，照样能给你定罪！”可赵关键自有他的生存法则，在进行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挣扎，打手们每打一下他就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尽管他的嘴巴早已血肉模糊……

　　这是一场无望的对抗。

　　事情僵持下去的结果，是赵关键和那个看草库的走资派作为重大纵火嫌疑犯，被关进市里的“三大教育学习班”，根本就没有申辩的权利。这似乎是一个命定的不可遏止的结局，也再没有什么比这个结论更远离事实的了，他们就是要硬说是你放的火，你叫人有什么办法！问题还不止于此，每当我回忆起那些年代的境遇，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悖论━━一个人的文化修养越高，他就必不可免地成为受害者，成为政治牺牲品。我过去思考过，现在尤其如此。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请看看老师们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悲剧吧，无疑是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倒是居然有一些正直不屈的人能熬过来，真可以说让我难以置信。许多年过去，我还常常回想，莫非我这一生注定要碰到两场大火？第一次着火造就个英雄王官迷；第二次着火挖出个潜藏的敌人赵关键……我们这个民族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灾难和残暴，甚至已经习惯了洗脑和血腥，习惯了麻木和遗忘，又有多少邪恶包装在神圣之中，荒唐透顶，荒谬绝伦！

　　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但这是事实。

　　那场大火足足燃烧了一个星期，整个厂区都笼罩在一股焦煳气味里，家家户户的房顶和院子都落下一层草灰。老年人都说这两次大火是狐狸炼丹搞的鬼，要是它们吃起人来，连个骨头渣都不会剩。于是骇人听闻的故事被编造了出来，令人老是心里发毛，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情况变得复杂起来，在以后许多日子里，人们街头巷尾讨论的不再是革命形势，而是狐狸再显灵时如何躲避神火。尽管谁也没有见过、经历过，仅仅是道听途说，但他们确实相信有这么回事，并且传得神乎其神。有一个老太太乜斜着眼睛说，第二次着火的头天晚上，她路过草库时亲眼见到有两个狐狸在那里炼丹，这就更加重了迷信的气氛。天哪，它们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屁股上竖起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抬着前爪凌空而坐，来回吐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叫人看了好害怕。因为狐狸炼丹时不小心，才引起这场大火的。

　　这样的事情有很多，而且在当地流传好长时间，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管它。可大家都在说，什么叫迷信？迷住了，就信了，迷不住，就不信。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狐狸炼丹的事，要是狐狸真那么神，怎么会被大火烧死？还不立马炼成精了！

　　几年之内在同一草库着了两场大火，这在白土地是从未有过的大事，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只好等以后去弄明白了。昨天已成为过去，老百姓越传越玄乎，越传越离谱儿。大家都说这是天意，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天爷不许江岸造纸厂再在那儿建原料储存场……

　　从此，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也“信神有神在”，真把草库挪到别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