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立即按斜眼的指示将我押来对质。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看样子他们已酒饱饭足,斜眼坐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根火柴棍儿抠着牙缝,头向后仰靠,旁边还横着一张桌子。两个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在一旁抽烟,喷云吐雾。我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响着,在走廊楼梯上踩失了一脚,好悬没摔倒,缩着肩膀站在办公桌前。桌子上摆着红宝书,还有记录本。显然,斜眼对我并没有好感,胳膊肘搭在椅背上,从头到脚地盯了我好一阵子,开口问:
“于艾平,今天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不要错过啊。”
我呆立在那里,连他的意思都听不明白,两眼低垂,不敢抬头。
“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最好马上告诉我们……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揭发吧。”
我想想,又想想,还是不解。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不知道。”
“说实话,不许撒谎。”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跟外面什么人说话似的。“这可是问题的关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嘴还挺硬。”
“我不明白,你要我揭发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让你揭发赵关键,说说吧,当时怎么回事?”
我仰起脸,看着三张冰冷冷的脸,努力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我还没有想好,对方又催得紧,就把我知道的复述了一遍。事实本身很清楚,无须再解释什么,我向他们保证,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当时的情况了。我讲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有隐瞒,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可没有人相信这些理由。
“够了够了,你骗不了我们。”年轻红袖章横了我一眼,龇着一口大板牙,一副故作高深的神态。“你还是放老实一点儿,那天撒尿你在不在场?”
“在场。”
“他抽没抽烟?”
“抽了。”
“风大不大?”
“大。”
审讯在继续。我眼睛望着他们,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也许是感觉问题,我在哪里见过这口大板牙?究竟在哪里又一时想不起来。年轻红袖章往椅背上一靠,冷笑着翘起兰花指,看上去不像男人,倒更像女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不就得了,他有意在大风天点烟,火柴头随风飞进了草垛里。造反派的眼睛雪亮,要不能找到你们,这是事实吧?”
他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不是,不是这样。”我在极短的时间权衡一下,想申辩几句,叫起来,他的指控想象的成分多于事实,黑白截然颠倒,根本没有让人相信的根据。斜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接连抽了几口,吐出一溜烟柱,用指头弹掉烟灰,一只眼睛盯住我,另一只眼睛瞅着天花板上缭绕的烟雾:“不是什么?你不会自找不痛快吧?告诉我真相。”
“事实不是你们想象的这样,根本就没有火柴棍,赵校长用打火机点烟。”
“什么样的打火机?”年轻红袖章追问,咄咄逼人,不想漏过每一个细节。
他交叉起两臂,手指合拢在一起,朝斜眼看看,斜眼点了点头,微微闭起眼睛。他们究竟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装出愚昧的样子向他解释,赵关键用的是那种注汽油,有棉花捻儿,一按就火星四溅的打火机。同时我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必须冷静,千万不能说出不合适的话,免得对方产生疑心,任何不安都可能被看作心里有鬼。我有意把话说得很慢,以便说一句,想一句,觉得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可是我越解释,就有越多的质问,我不想讲假话,真话又不能说,事实本身不会说话,而沉默又是对抗,不老实。有一刹那我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辩解,要证明什么?其实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什么都证明不了。我看明白了,无论什么样的证明都已不能使他们相信赵关键是无辜的,也就不愿再多说什么。肚子憋得厉害,又想撒尿,但我不敢去厕所,怕激怒他们,我微微转过脸说:
“对了,当时还有两个证明人。”
“谁?”
“你知道……”
“明明是阶级敌人搞破坏,还想抵赖?”年轻红袖章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很不高兴地扳正我。“我问你还有谁,听到没有?”
“不光是你,还有一个大爷。”迟疑了半天,我告诉他们。
“是那个头发花白的?”
“嗯。”
“啊,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鬼,什么他妈大爷……他是劳动改造的走资派!”
他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态度很不自然,指着我大动肝火破口大骂,硬说我态度顽固、恶劣,就差打嘴巴子了。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怨不得我觉得在哪儿见过?原来他就是那个临阵逃脱的年轻人,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调查着火原因的造反派,真令人恶心!我平静了一些,发现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很不正常,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恐怕心中有鬼的不是我,而是他,说不定那场大火就是他放的。”这件事提醒了我,跟这种人没道理讲,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虽手段各异,实质就是以整人为乐。我对赵关键充满了同情,心想也许将来可以站出来作证,正义得以伸张,因为这实在是一桩冤案。只有到后来,我才发现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角力中希望是多么微小。生活在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里,无论你怎么解释,怎么证明,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其实他们的较量未经交手就已决定胜负,无须任何理由。
下午的阳光在我脚前留下窗子的反光,缓缓移动,在这温暖的光线里,可以看到许多细微的灰尘飘摇飞舞。那三个人不断在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屋子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我压住心头的厌恶,又累又饿,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对查明失火的真相完全不抱希望。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怎么也不能相信情况会变成这样,站在那里老想撒尿,一直勉强憋着。目光始终盯着地面上移动的反光,暗暗活动着站得生疼的脚后跟,绝望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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