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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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施洋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整整六个月,合格结业,回到村里。去时冬装背包,回时一身单装,施洋放下衣包,就往麦杆矮子家跑,这规矩已懂了嘛。
麦杆很高兴,沏茶招待如上宾。坐定后,含笑说,施洋,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施洋揣度着他的心思,眨着眼睛,微笑着说,汇报学习情况,请示以后工作,这是第一件非做不可的要紧事。这样顺耳的话,打当权来,还是第一次听到,麦杆爽到心里了。兄弟们不会这么说,宋军是不可能说这种话的;忠棠亦祥那班人,都是宋军的好朋友,正眼都不看一眼;志兴他们那班,动辄刀枪棍棒,开口辱娘到毴,惹不得;那些知青们,则是宋军的俘虏,虽然笑脸相迎,却没有真心,兄弟以外的,就施洋是第一个可心的人儿。
麦杆频频点头。施洋果然把培训的情况,简要的汇报起来。其实,麦杆是一句都不想听的,只得装成蛮有兴趣,硬听他讲。施洋自然看得出苗头,没多讲就了事,听候麦杆训示。
麦杆说,公社合作医疗机构已成立了,敬猫粪当了总负责,那个复员军人老王,是实际上的负责人,管理工作是他具体操作的,卫生院的院长,也参加管理,机构就设在公社卫生院内,卫生院是业务实施单位。各村都建立合作医疗室。
培训时,施洋就知道这情况,现在麦杆再说,当然得作为第一次听到介绍,还故意插嘴,那我得去熟识那位老王啰。
麦杆和善地点头,我们村的合作医疗室,教堂楼下,小店隔天井的那间居头间,灯已接好了,医药架和橱柜,就等你回来再做,还要些什么设备,你开个单子,可以自己做的,就叫林忠做起来,大队革生组全力支持。
太好了,太好了!施洋不停地叫好,显得兴奋异常的样子。
还有,你从参加培训日起,你就作为大队工,不再计生产队工了,工分按全村各队中,排名第三高的计,归生产队计酬。满意吧?
第三?
是的,跟我一样。
怎能跟您一样?第四吧。
麦杆拍拍施洋的肩膀,我们是谁?别推让了,就第三,革生组已讨论过。
我听您的!
施洋心满意足的回来,父母亲当然也兴高采烈,一步走对步步对嘛。
没多久,公社各村的合作医疗室,先后开张,施洋当起了脱产的赤脚医生,这是全社少有的待遇,有上千户的大村,二三个赤脚医生的,也只有一个值班的,没有脱产的,施洋自然知道,这是麦杆哥施恩。
有道是祸不单行,好事成双。施洋担任赤脚医生还不满一月,复员军人的造反结果也出来了:分配工作。施洋因为有了赤脚医生培训,被分配到岭山公社卫生院,担任防疫干部。通知一到,那还用说,鸟枪换炮啰。施洋亲自动手,在家里摆开满汉全席,把革生组全体成员请到,酒足饭饱之后,打起背包,再次告别父老乡亲,赴岭山上任去了。我们公社的老王,就分配在本地当防疫干部,同时兼合作医疗的管理,一举两得。
这可苦死了麦杆矮子,不用说少了贴心的帮手,村里没了赤脚医生,再选人培训已来不及,再不喜欢,也只有请瑞康先生出山了。正是天落馒头狗享福,先生也顺理成章,脱产行医,享受工分全村第三的待遇。
此时,宋军的籼优63,把村里热得沸腾,竟掩盖了赤脚医生变换的大事。
先生与店主成了邻居,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多了,聊起来也没了边际。
这天上午,两人都空闲,先生与店主坐在廊下,面对操场,摇着芭蕉扇,悠悠然。先生常忆昔论今,以前我在林场当医生,那是在大山里,现在这样盛夏天气,一点都不热,那是爽快,绝不需用芭蕉扇的。工人们进山斫树,都用电锯,呜呜呜一阵响,哗一棵大树倒下,再截成一段段的,二三个人抬一段,到小火车站码好,小火车一车一车车走。树大树重,工人们劳累,经常有人闪腰挫伤的,所以我针灸挺挺忙的。
我们林场在一个小山村附近,这村有五六十户人家,靠卖山货过日子,挑着担子,爬山过岭几十里,到集镇上卖了,买了油盐米面,再爬山过岭回来,多么辛苦,我在那里十来年,没一个村民闪腰挫背,到我这里来医治的,我感到奇怪,总想弄个明白。那天下雨,我们休息,村里人也不出去,我特地进村去,跟村里人聊天。那里的人好客,我在那里当医生,他们都叫我先生先生的,我进村,他们围坐就是一大群,我跟他们聊呀吹呀,热火朝天的,我看时机到,就问,大家的腰为啥特别健朗,挑着重担,过山如疾风,越岭如涌潮,个个都是梁山上的好汉。他们嘿嘿笑笑,就是不肯暴露这个秘密。
多次交往,问不出来,没结果,我想了别的法子,村里有一位老人,年纪九十三岁,虽不能上山下岭,虎行狼窜,可身硬骨健,捧起来二碗饭,嗨,真正的鹤发童颜老寿星。我过去向他讨教,真的很诚恳。老爷子说,先生给我面子,老头我没白活这一大把年纪。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山里缺医不少药,那只好医生自己当,药自己采,病自己治,祖上的经验传给儿孙,积攒起许多效方秘方。鸡血藤是好东西,我们常常煎汤当茶喝,身子骨健朗。人觉得累了,木莲藤煎喝,任你多少疲困,三碗喝下,一定复原,这方子效果很好,靠得住。先生你神针,几针下去,佝着的腰直了,老头我佩服。闪腰挫骨,我们的土办法,也灵。先生你看到过上树的田鸡(青蛙)没有?雨季的时候很多的,我们叫它上树田鸡, 你在野外突然腰骨闪了,不要慌,抓只上树田鸡,生吞下去,一会儿就好了。平时,我们把上树田鸡焙干研粉,挑担外出,做远路生意,都带着它,以防万一嘛。
他还教了我许多效方,比如大山防蛇,蛇药,毒虫蛰伤等等草药。我学中医,但对草药研究得少,访老者后,我就开始研习草药草医,也是大有学问的。
你搞的那个百草园,有多少种草药?
店主也觉得,先生搞百草园很好的,草药,大家都能接受,又省钱。常听人说,单方独味,气煞名医。草药是好东西。
一说起百草园,先生更来劲了。学堂背后,那二三亩老坟葬地荒着,我就看中了,种草药。麦杆矮子别样事扭扭捏捏,这件事倒很爽气,横竖空着,你会种草药也好。伊一句话,我不是忙死哉!荒地要开出来,十足开了一个礼拜,接下去掏草药种,好在我路头广,平时也多留心着,掏起来容易多了,二三个礼拜就有二百多种了。种下去要包活,每天都要浇水,这段时间,比生产队劳动还着力,腰骨都直不起来。
那是,那是。
现在好了,长得很旺的。那个宋军也不错,他队里有尿素,给了我小半袋,这就好了,肥料不担心了。秋凉,我进山里头去,挖些山里的草药来种。这些草药长成形,那是有得用嘞!
是呀是呀,不过要化不少心思。
值啊,我也乐意做。哎,店家,你看宋军这人怎么样?
宋军?好呀,会做事体,为大家不为自。侬到墙弄角落去走走,有人坐的地方,都在议论伊, 到小店买东西,讲起他,没有一个人说伊不好的。
嗯。我是说,他对草药,真是一点都不懂的,那天是落雨天,伊帮我种草药,连一支草药的名字都叫不出。中药草药是相通的,伊只看书,分不清实物,恐怕也不好。草药随地可取,用起来方便,他得学好。
那你教教他呗,大不了你收个徒弟嘛。
嗯。什么?徒弟?不成不成。那天我们种完草药,我邀伊到我家下棋,这家伙棋都比我强,我输二盘他输一盘,这一盘也是他让我的,我有数。后来我们坐下来谈《伤寒论》,虽然我在林场时已有这本书,只是我文化欠高,看不大懂的地方很多,许多方子弄不通,六经辨证难。这小子记性好,文化又高,讲起来头头是道。当时我想,这家伙,把医圣的书读通了,用熟了,就成为小医圣了。不用说师傅徒弟,用不了几年,我看要倒过来了。 我年纪不小了,上了五十,记性就差多了,再上也困难。伊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兴致学医,我能帮的,真的乐意帮他成功。他针灸不及我,他不懂子午流注针法,我无儿无女,传人就传他。
店家听他讲得有点严肃,怕无儿无女引起伤心,就站起拐进店内,摸来两支烟,两个人抽起烟来。
先生你心肠好。店家说,不管是你当医生,还是他当医生,都是我们村里人的福分,小病小痛在村里,诊得大病向上送,不误事,多少方便!
说的也是。
两人说得投机,话就多,有时不投机,也有吵的时候。一次两人又坐在一起,先生又讲自己行医治病,不知医好多少半死小活的,所以远近求医的多,名医不出门,就是这个道理。
店家听他吹得有点过份,就不痛不痒地剌他一下,笑眯眯地说,先生,阿世被狗屙蝮咬伤,你当时治了,结果还是到医院去治好的。
先生脸青了,说话也呛辣起来:店家你好没道理!他们要去医院,我能去拦吗?当时我用土法子洗毒,夜里,哪里去拔蛇药?第二天我会去拔,他们去了,还关我屁事!
店主也不让,不是生命攸关,他们会连夜抬医院去?
先生有点火了,你说我拿他的命开玩笑?我好歹当二三十年医生了,没治死过人!
先生走回医疗室去,店主也拐回自家店内。这一吵,两人好几天没讲话。
麦杆矮子闲着没事,过来跟先生下棋,恰巧先生去了百草园,店家见他扫兴,就邀请进店里闲话,嗑瓜子。
邻村有位老者,大约六十出头,由他儿子车着,到先生家看病,瑞康婶说去了合作医疗室,陪他们过来,医疗室上有张贴纸,上面写着:有事请到百草园找我。瑞康婶让他们稍等,自己去百草园叫他。
先生急匆匆赶回来,扶老者进去,询问病况。原来老者素有腰痛旧疾,今天早上,挑一担谷去晒场,把腰扭了,伤得不能直起身子走路,村里的赤脚医生不会针灸,故寻来见先生。
先生把过脉,让老者俯卧在诊疗床上,先是按摩一翻,然后施针。肾俞穴还烧艾温针。
先生跟患者父子聊起来,老哥的腰痛有些年头了吧?
老汉叹了口气,年少时,家里穷,跟着大伙去挑私盐卖,年轻人争强好胜,别人挑百斤,我挑百十斤。你道私盐好挑?路上关卡很多,抓着就没收,还要挨一顿打。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的,那就夜里走,走小路,爬山过岭,避开关卡。那时候腰就坏了,风晴落雨天气变,腰就要痛,发作起来难受哪。先生你把我治好了,那是一辈子的德行,老汉我知恩,烧香叩头都愿意。
那倒不用。风寒湿凝成痹,是比较麻烦的;伤,好治些。多针灸几次,也要食点药,这样好好快些,效果显著些,也不太容易反复。
全赖先生。老汉我苦头真的食够了。
起针,老汉下床活动活动。腰真的直了呢,老汉高兴,连连催先生,药我们也要的,先生开方子吧。
先生说,不用开方,我用的是草药。不过,草药在家里,你们在这里稍坐,我回去取来。
不一会,先生回来,对老汉说:这草药叫寸金丹,用黄酒吞服,每次最多只能吞一寸,吞多了人要醉的。我已经剪好了,一次就服一根,一日服二次。这包药够你服一个礼拜。
老汉有点疑惑,先生看出来了:老哥,你别小看这一寸,那么小的一点点,当你就着黄酒,慢慢嚼着咽下去,急性的腰挫伤,那是边咽边宽气。慢性的嚼碎吞下去好了。这种药我们平原地区没有的,大山里採来的。
哦,这么灵,白娘子盗来的仙草?老汉笑微微的,显得很开心。
没错,是仙草。先生也笑了。
儿子说:先生,多少钱?
针费二元,药费三元,共计五元。
儿子付了钱,同父亲慢慢地走回去,听儿子说,不贵,到公社医院去,挂号费诊费药费算进去,合作医疗报销掉,这点钱也要,还不知要等多少时间呢。这药从大山里来,一点手脚钱,先生通道的。父亲也这么看,病治好,给点钞票应当的,到哪家医院看都得付钱。
麦杆也听到了,这个瑞康先生,当了赤脚医生,看病还收钱?他妈的,赚了工分又收钱,那不是双笔头进账?真个是,锅里碗里都是肉。
店主说,间日两头都有的,先生名头不错。
麦杆心里埋了个疙瘩,这老家伙盘归勿盘出,算盘打得算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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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合作医疗室忙,只要有空,宋军就会过来帮忙。
需要看病诊治的,先生那边;只要打针(注射)的,外伤清疮包扎的,都在宋军这边,这样就节约了许多时间。这里忙完了,村里有卧床不能来医疗室,需要打针或看看的老病人,先生就背着出诊箱,一户一户登门服务,这时宋军在卫生室看守。
这天先生上门服务去了,宋军代为值班,人已经很少了,亦祥没事,坐着与宋军闲谈,笑话忠棠,大嫂做媒人,一个大姑娘看中了,问他喜欢的话,就去看看。你道忠棠怎么说?大嫂,那大姑娘是长的,还是矮的?脸是圆的,还是方的?耳朵是大的,还是小的?眼睛是亮的,还是瞎的?我一概不知,我去看她啥?看她是雄的还是雌的?绍棠听了哈哈大笑,说得好呀兄弟!我早晨对你嫂说,你做得了媒,天地倒转,她不信,一定要做这个媒,现在几句话下来,就被逮了话柄。她呀,劳动力强,脑动力弱,还想做媒?肚肠笑断嘞!忠棠这个人也是“毒头”(注:有点执拗, 偏执,不按常理说话做事),滞滞地看着他们,神情十分古怪,然后对文芹说,大嫂,那明朝我跟你去看去?那文芹向天介(声音故意很大,很得意的样子)应承:好呀,小叔!把个绍棠,气得独眼朝天,笑得肚皮发痛,原来两公婆唱双簧,套忠棠,硬做介绍。
宋军也笑,也乐:现在怎样了?
成功了,就快要发送(定婚)了。
好个忠棠,这等大事都不招呼一声,到时候饶不了他。
敲他一顿,嘿嘿。
两人正乐,门外有人来了,亦祥起身去看,是阿千饭桶的儿子,携着大伯阿兴,佝着,按着胸,一步一步的挪过来,医疗室的门槛,抬脚来跨,唷哟喊痛,宋军亦祥帮着扶进来,掇过凳子,让他坐下。
宋军询问病痛情况,阿兴说,家里飞进了一只很大的蛾,飞来飞去地撞灯,我拿来一把扫帚,去扑打,刚一动,胸前一痛,扫帚拿不住了,人直不起来,直起来就痛得难当,连透气(呼吸)都得小心,吸得深一点就痛得不得了。人家闪腰,我怎么闪胸呢,难受死了。人不能上年纪,一上年纪就没用了。
宋军按摸了胸大肌,没出现特定的痛点,那是拉伤了。宋军说,先生不在,我为你针灸,大伯要配合,好吗?
只要把痛治掉,什么都行。
宋军让阿兴伯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拿出针,消毒后,在小臂上扎了一针,大幅度提插捻转:大伯,你深吸气,看还疼不疼。阿兴伯说,好多了,好多了。宋军继续运针:大伯,你把腰直起来,把胸挺起来,深吸气,尽量扩胸,对对,这样。
真直了,不痛了不痛了。阿兴满脸笑容,嘿嘿,灵灵灵!
大家都没注意,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旁边看,这时他说:宋军,你针的是哪一个穴位呀!宋军这才发现,先生回来了。
刚才你出诊,阿兴伯来了,我就针了。这经外奇穴……宋军起针,阿兴摆手摇臂扩胸,一切如常,真的完全好了。
阿兴摸烟,敬先生:先生,你的徒弟出师了,好,好!
一支烟后,阿兴亦祥他们都走了,先生说:刚才你扎的穴位,你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前些日子,我去县城办点事,刚好碰上解放军巡回医疗队, 在城区医院内,他们用理疗,针灸,推拿为患者免费治疗。我在那里看了几个钟头,向解放军医生请教了几个问题,告别时,解放军医生送我一本《新针灸疗法》,这个穴位在这本书里,是解放军医生新发现的经外奇穴,暂命名“胸痛一号”穴。刚才我试了一下,看起来是有效果的。
先生点头,凝神思考着什么,好久,说:宋军,百草园的草药,没人认得,不行,我得为每一种草药插块牌子。牌子我做好,晚上你来帮我写名字,好吗?
没问题,我一定来。
二百多种中草药名,已列在小本子上,一大堆小木牌,安稳地躺在墙角落,先生买来一瓶红漆,一支毛笔,一切准备就绪,让宋军过来。
先生示范写了一块, 名称:金银花
药用:忍冬科半常绿缠绕性灌木忍冬的花蕾
性味与归经;甘,寒。入肺、胃、心、脾经
功效:清热解毒
然后把一本《常用中草药图谱》交给宋军,按小本子列的名称次序,把二百多块牌子写好。
宋军明白先生用意良苦,用这种方法,让我学会常用中草药的识别,掌握性味主治,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别人都说我是先生的徒弟,先生没有承认,但让我有所学,不枉为别人眼中的师傅称谓,其实,我真的愿意拜他为师,他的针灸水平很高,受过正规学校学习、培训,有毕业证,跟他学的东西很多。
宋军很上心,写一块,记一种中草药。第二天,先生把牌子插了,宋军有空时,便去百草园认认看看,与图谱对照,熟记心中。白天在田坂劳动,野草丛中,注意着,识别着,那眼睛,总是寻寻觅觅的,与以前比,心细多了。
宋军队里事忙不过来,先生也不着急,反劝宋军慢慢写,迟早点没关系,但先生绝不动手,非要宋军完成不可。
先生自己也不闲着,早先就预备了一段桕树,大约有一米二三十长,直径约三四十公分左右,在水塘中浸泡了一个多月,捞起来干燥后,现在开始雕刻,完成人体经络模型。这是一个直立的男性人体模型,举右手,踮左脚。先生戴着老花镜,就凭几把凿子,不停地铲呀削的,渐渐地成形,那份细心,宋军自愧不如,要我做这个模型,真的做不起来,他从哪里学来这雕刻技巧呀!
一个多月过去了,宋军把二百多块木牌写完了,先生的人像木雕,只雕出头部,还比较粗糙。这玩意儿宋军帮不上忙,眼睁睁看着先生下功夫。直到晚稻上搁,先生的人像才完成雕刻,宋军晚上帮他砂光,不少于十个晚上,更不知先生白天砂过多少次,他说,摸下去无扯手的感觉,那怕有一点点都不行,这样写下的字,上漆后不会脱掉。
先生又给宋军任务了,这人体上的经络十二条,你帮我把它画上去,经络上的穴位,都要一一标上名称。我的眼睛老花,那么细的活干不了啰,你无论如何得帮我。
经络上的穴位,宋军能一个不漏地背出来,重要的穴位,在人体上取穴,那是准确无误的,可在模型上,不知道怎样下手,有点嘀咕。
先生提示,一条一条地画,先定经络起点,再定关键点,比如拐弯处,体表的重要标志点的穴位,等等,然后把之间的穴位定下来。把经络走向搞清楚很重要,以后就可学习子午流注针法。先生交给宋军一把钻头,女人切鞋底用的那种,红黑两种浓墨,一枝钢笔:胆大心细,一定能做好的。先生也懂得鼓励。
宋军欣然领命。
宋军把木人抱回家,参照新版《针灸治疗学》(大学教材),进行穴位定位,一有空就用心于它,阳经用红线,穴位用黑点,穴名写红字;阴经用黑线,穴位用红点,穴名写黑字。直到患肿肤令成千麻皮到二队造反前夕,才正式完成,交给先生验收,先生十分满意,把这个模型用清漆涂了,放在医疗室内,供大家观赏。
宋军心里最清楚,读书百遍,不及做模型一遍,先生,我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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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宋军在医道上,得到先生关爱指导,针灸,草医草药大有长进,可是,与知识青年们商量出的赚钱的好主意,办年糕厂,成了患某的打击对象,砸了灶,没收了机器,打死了人,撤了宋军职,免了全部队委,还搞了个全社的示威游行,把“资本主义阵地”,真的砸了个稀巴烂,这还不够宋军烦恼吗!
宋军队长被撤掉,是大游行那天的事。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那是宋家村最最热闹的一天,大街小巷那么多人走,可惜没有像上次游斗那样,有人挂牌,有人敲锣,显得莫名其妙。
患肿肤亲自掌旗,各村革生组长齐集麾下,再次光临二队,命麦杆矮子,召来二队全体队委到场,患肿肤当场宣布,年糕机拆掉,搬走,充公,暂时放在大队里,喽啰马上动手。队委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毁掉,被侵吞,被掠夺,虽然怒火中燃,阿千饭桶尸骨未寒,有教训,患肿肤淫威,怎能不低头,故只得忍气吞声。
患肿肤完成了成千麻皮没完成的事后,立刻宣布第二项事宜,称:公社革委会决议,宋家二队队委必须改组,现队委全体免职,队长撤职,永远不能再任队长。如果二队不服,把二队拆掉分掉,并到别的生产队去。此令必须执行,不得有误,由革生组负责办理。
宋军感到好笑,这种行为,上得了桌面?上得了史册?让后人怎相信,这是权力机构的作为?你患肿肤权力用到极至,算你有个性!你可以撤掉我队长的职务,我做的事,留下的影响,你撤得了吗!宋军鄙夷地斜了患肿肤一眼,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待游行队伍走完,患肿肤得胜班师,宋军与队委们商量,为我们二队二百来社员生活,我们现在还不能卸担子,待到冬种完成,分红后,我们就把二队交给麦杆矮子,我们乐得清静。受人压制的队长,办不了事,再要我当,我也不当。
话是这么说,可谁的心不凄凉。
麦杆矮子就不一样了,长了威风,消除了潜在威胁,当然是称心如意的事,不过,二队的棘手问题,又一次呈现,这次是患肿肤亲自出手,把尾巴交给我割,不做都不成。麦杆想好了,二队做过的事一句都不提,不去惹犯他们的情绪,就是让他们选出队长,只要不是宋军招生,管他选上谁,选上就当,我就完成善后处理了。
麦杆最放心不过的是自己的兄弟,不要让他们误解,砸二队是我的主意,那是患肿肤要搞,我是没有办法的,他们不知情,需要沟通。麦杆通知兄弟们,今晚到家里喝茶。
当年结拜的十位弟兄,讨饭佬死了,成均没有来,八位在场的,其实心里都有数,麦杆有事要说,十有九成是二队的事,村里男女老少,都看在眼里,有话说,不敢说,心里呀,十个有九个骂麦杆。
点王得知成千麻皮砸了二队,阿千饭桶被打,不治身亡,心里是万分震惊。晚饭时对老婆说,我会记事到今天,村里就解放前,地主肉蹄无常,打死过一个偷西瓜的贼,解放后算了他的账,判了死,枪毙了,以后再没发生过。现在这事,无论怎样说,麻皮总得抵罪!点王不能理解,成千麻皮为什么要砸二队?这事与麦杆有多少瓜葛,一直是个疑问。
大哥福癞子,亲眼看到成千麻皮砸二队,亲眼看到麦杆矮子在场,知道事情有蹊跷,于是背起爷爷逃离现场,同点王一样,一个疑团始终解不开,为什么要砸二队?而第二次居然患肿肤亲自出马,把二队的年糕机都拆了,这是什么道理?村里骂声重,都说麦杆仗着十结拜,有势盛行。这事要讲清楚,否则我们难对村里人的面。
两三巡茶过去,说话声还是不多,麦杆只得自己登场了。兄弟们都知道,近日村里多事,弄得我茶饭不进,人都瘦了三斤。这些事,都出在二队,都跟宋军有关。这个人做事没分寸,私开年糕厂,触犯了大方向,范主任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刹风。范主任是新夜壶不过夜的人,做事急,声势大,摧毁了资本主义阵地,撤掉了走资本主义的带头人,就是那个宋军的队长职务,以后永远不能再当队长,所有队委免掉,这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这宋军只是队长,不算当官,是群众,我们讲政策,不斗群众,所以没有游斗他,撤职是从轻处罚。范主任把换队长的事,交给我办理,我想跟大家商量,这件事哪介做顺当些。
点王急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脸孔涨得通红:宋——宋宋——,越是急越说不出来,毛头佬给他一杯茶,喝了几口,稳定一下情绪。
宋、宋军是村、村里最最好——的队长,最——年轻,撤不得!我我我们承受不、不、不起骂声。
獭皮狗马上附和:不能撤!去年二队晒煞大减产,今年二队大增产,填了去年的亏空,还了储备粮,社员口粮十足,这都是宋军当队长的功劳,换个人做不到的,伊——科学种田,三哥说过的。
嗯,科、科学种田。
毛头佬说:年糕厂怎么啦?哪户人家不做年糕?机器做年糕多方便,有什么不好?他肯动这脑筋,你动得出还是我动得出?只有伊动得出!我看还要奖励才是。做年糕要电费,要工夫,要人工,还有投资,收点工钱,是合情合理的,这算走资本主义?那斫头砖匠收工钱,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理上讲不过去的呀!
獭皮狗笑道:对呀,你这个砖匠说了实话,你走资本主义了。
呸!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好像是自言自语,笋芽头刚露出来,就给踩了。
麦杆感到有点不对,赶紧把王牌亮出来:范主任说得很清楚,如果二队不服,那就把二队拆了,并到别的队去。队长都不能换,那只好拆队,我没有别的路走了。
福癞子大哥亮话了,那好,把宋军给我,我把队长让给他当。
麦杆矮子呆了:大哥!
点王站起来就走:我肚、肚皮泻,先走了。
麦杆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地走了,最后只剩福癞子。
大哥,这事怎么办?
福癞子摇摇头:没有办法。说完,也走了。
麦杆冷笑一声,要紧关头,你们不与我同心,困难时,你们不帮我出主意,反而为对手讲话,我做的事你们不认同,把我孤零零冷在一边,造成这局面的,是宋军,这就是我必须拿下他的理由!你们不帮我,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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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每天若无其事地,找先生下棋,聊天,先生虽然有点厌烦他,只是白天清闲时光多,有他消消闲,杀他几盘,逗逗他,度时光快些,也算是消乏吧。
北风呼地啸天,灰色的云层,把阳光裹在怀里,太阳宝宝香香地睡着了,放任冷魔横行。人多躲在家里,紧闭门窗,避风御寒。先生要上医疗室值班,这种天气,人最容易得病,看病取药的来了,不见人在,他们心急,一急就骂人,既当了赤脚医生,就得让病家方便,满意,宁可熬点寒,听骂声的事不能做。
先生到医疗室不久,果然,阿林老婆急急赶来,请先生去看看,阿林昨晚后半夜开始,胸闷得难受,连床都起不来了。先生背了出诊箱,锁了医疗室大门,挂了出诊牌,随她去看阿林。
阿林的冠心病又发作了,先生在他手上扎了针,缓解一下胸闷,随后,开了几服中药,到公社卫生院提药去。阿林老婆冒着风寒去了。
先生回到医疗室,麦杆矮子已在店家那里,等候先生下棋。先生有点不高兴,这么冷的天气,下什么棋,手都冻麻了。麦杆说,越冷的天,你越坐不牢,我有意过来陪你,你还不高兴?
先生心里越发不高兴,你来监督我?
麦杆见先生动气了,心中暗暗高兴,露山露水地说:先生拿大队工分,我不监督,哪个来监督?
先生心火直冒,说话也就带呛带火了:你也拿大队工分,哪个来监督你?
麦杆阴阴地笑了,嘿,你跟我比?你是赶车的,我是坐车的;你是赤脚的,我是穿鞋的,你神气要清。这点呀,先生你不服也得服。麦杆明显带有挑衅的意味。
麦杆见他气得脸色都变了,越发得意,更加火上加油:先生啊,其实我也服你,你与我上同样多的工分,你争来的钱,至少是我的二倍,你想想呀,这些都是我给的,你明白吗?分我一半也不为过。
先生掏出烟来抽,镇定一下情绪,看着麦杆得意的神态,这火哪里压得下去:直白点说,你想怎么样?
麦杆点头,先生是明白人,我与你无冤无仇,那么多年的交情,我不让你吃亏,你也不能让我为难。先生当赤脚医生,计大队工分,这些都是我提的;看病又收钱,村里人都有数,意见不少,都说是我包庇你,不去管管,我是不管都不行啊。我们商量过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开始,计一半工分。这是没有办法的,群众有意见嘛。
先生冷笑,鼻子哼了一下,眼睛在麦杆脸上打转。
先生笑什么?
我笑你泥鳅肚肠细。外村人来看病,我收点手脚钱,你眼红了?你要我像对待村里人一样,服务到家?医院的医生都做不到!我的医术,是自己学的,没让大队出钱去培训过,收点钱也不为过。计一半工分,那我只要服务半村人就够了,是不是?
那就看你的德行了,没人管得了你,就是你爹娘活着,也管不了,何况是我。人要知足,你想想,你看一个收五元,生产队劳动一天只有四五角,抵得上十多日工钱,再加你三日两头有看的,你的收入,超过正劳力多多少?落田坂你半劳力都评不上,所以计一半工分,是减少别人眼红的做法。
哼哼,我不当赤脚医生不吃饭了?先生本来就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等奚落?他把烟蒂一摔:你出去,我要关门了。告诉你,明年我不当了。
麦杆装作受惊的样子:先生,你何苦来!我这是为你好,你年纪不小了,生产队劳动,体力上已不行,我这样做,无非是安安稳稳让你当下去,少听点闲话,你这不是好歹不分,存心让我为难吗。
是你为难我,不是我为难你。你有几根肚肠,我清楚着呢,少装腔作势给我看。
先生关了门,自顾自走了。麦杆冷笑着,就这点道行,能逃出我的计算,才是笑话。
155
麦杆就是要先生自己说出不要当赤脚医生这句话。
麦杆矮子照样天天来小店坐,没去找先生下棋,见人来店就宣传,先生不肯当医生了,我劝他当下去,他不理我,我没有办法,你叫我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先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
也有人搭嘴的,先生不肯当,叫宋军当就是了么。
麦杆愁眉苦脸,宋军当队长呀,哪肯来当赤脚医生!
队长么,别人也会当。那个人走了,麦杆心里谢天谢地,只要你们帮我宣传,我就能顺利拿下宋军。现在宋军声望高,这声望那里来?就是当队长当出来的么,范主任宣布撤去他们一窠人的职,这是真正的最好的声援,去掉这伙人,我的确没有威胁了。不过,硬拆墙头,连我的兄弟们都不答应,必须用软办法。
宋军也听到了麦杆散布的消息,觉得蹊跷,好端端,先生怎不想当了呢?麦杆做了手脚吧?他耍什么阴谋诡计?晚饭后,宋军到合作医疗室,先生刚到,还在针具消毒。趁空,宋军询问先生,先生说,麦杆欺侮我年纪大,只计我一半工分,气恼不过。说得轻描淡写,没事似的,宋军明白了,先生自己并无卸任的意思。先生是麦杆选上的,麦杆也没有理由要先生卸任呀,那么,麦杆只是借题发挥,另有所图。
先生说,我想过了,麦杆是想借让你来当赤脚医生的机会,把你的队长撤掉。患肿肤把撤职的事交给了麦杆矮子,二队社员团结,不敢硬来,就用这办法,达到目的。
有这个意思。宋军说,不过,麦杆矮子不会让我当赤脚医生的,要不,他不会选施洋去培训了。先生当赤脚医生最合适,麦杆矮子的话,也不必当真,我当不当队长无所谓,无论怎样,我决不会做不利于先生的事。
我知道。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我一走,只有你可以接任,其他没有人能接得下去,麦杆无论多少狡猾,也抹不掉这个事实,否则,合作医疗室关门,村里骂声重,他受不了。
先生不可。宋军急了,老百姓需要先生,先生万不可卸职。
我在村里,照样可以为大家看病,长期来就这样过来的么。我当赤脚医生,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一次机会,绝不能错过。
麦杆没有说过,让我接替先生,先生不当赤脚医生,会失去……
不要说了,我都想过。现在还早,你我一起去,看一个病人。
我也去吗?我在这里守着吧。
一定要去。
宋军有点迷惑不解。先生背了出诊箱,先头走,宋军跟着,也没问去哪家。
傍晚昏暗,路灯又很稀疏,小弄堂的石子路,高低不平的,两人慢腾腾地穿弄过巷,不时有行人打个照面,招呼一声:先生,宋军,你们去哪家?
福癞子的爷爷病倒了,我们过去看看。先生回应,擦肩而过。
宋军听说去福癞子家,对先生说,我回趟家,有一张福爷爷的照片,马主任寄过来了,拿来交给他。先生先去,我随后就到。
福癞子的父亲前二三年已去世,而爷爷还在,因此福癞子对爷爷特别关爱,也是情理之中的。成千麻皮砸二队,福癞子爷爷受到惊吓,回来后,就神志不清,时不时叫喊起来:家谱没了,家谱没了,家谱!要撑身子出门去,福癞子不敢离开,心怕他摔倒。福癞子的姐妹都嫁了,福癞子是唯一的孙子,且子顶父职,当然是一心一意照顾好爷爷。爷爷病倒后,请先生看过几次,中药也吃了几付,不见起色,福癞子有点急,爷爷岁数大了,经不起惊扰,心中怨恨成千麻皮扰事,又亲眼见到麦杆在场,心里也有几分不满。
麦杆矮子也来看过几次,安慰几句,爷爷不太搭理他。这晚麦杆又过来坐,先生也到了,两人碰到一起,多少有点别扭。先生没理他,向福癞子询问爷爷的饮食起居,情绪和睡眠,举止言谈等情况,福癞子摇头,没有变化,像小人一样,总是怕,也不晓得怕啥,看来神经有点不大正常了。陪先生到爷爷床前,麦杆也跟了进来。
先生正在诊脉,宋军也到了,一进门就喊:福叔在吗?福癞子闻声出来,见是宋军:哦,宋军啊,难得难得,屋里坐屋里坐。
先生听到了,喊宋军:宋军来了,到里面来,看看爷爷。宋军看着福癞子,福癞子点头,陪宋军走了进去。
宋军看到了麦杆矮子,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床前:太公,宋军给您送照片来了,您看。
太公矇矇眬眬地睁开眼睛:你是汝根的儿子?啊?
是呀,太公。
家谱烧掉了呀?家谱烧掉了呀?
没有,太公!家谱好好的,在我这里呢。
没烧掉?真没烧掉?太公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在哪里?
真的,在我们二队仓库里,藤箱外面套了铁皮箱,老鼠都进不去。等到太公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你过来。宋军走到太公面前,太公的眼睛一直瞪着宋军,家谱是上代祖宗的东西,你不能给他。太公眼睛投向麦杆,伊造反,要烧。
爷爷!福癞子连连阻止。
我不烧,爷爷。麦杆笑道。
太公瞪大眼睛:你叫我爷爷?你爹叫我爷爷!
我……跟大哥叫了。麦杆脸孔血红,先生哼的一声,恻恻地笑了。太公倒在床上,显然是生气了。
先生说:宋军,过来替爷爷号号脉。
太公伸出手来:我没病了,好了。果然,太公的脉色已趋向平和,先生再次把脉,也觉大不一样了,心病要用心药治,一点都不错。
福癞子大惑不解,先生说:几付安神药服下不效,我明白,爷爷得的是心病,不是药物都治愈的,病根在哪里?我想了几个晚上,今天开了个特殊的方子,让宋军来开道爷爷,果然有效。
宋军与福癞子都恍然大悟,先生有点神!
先生对福癞子说:爷爷的病好啦,你可以放心。明年我不当赤脚医生了,我要你做一件事,这事你可以做成,保证接任的赤脚医生是宋军。他实际上已经是半个赤脚医生了,只有他,我才放心。
这……福癞子看着麦杆矮子,麦杆矮子没有反应。
我们走。
先生拉了宋军,回合作医疗室去,正眼都没看麦杆一眼。麦杆也哼了一声,你以为一切都会像你计算的那样么?哼,竟敢公开摆战场,跟我叫板,真是有眼无珠。
156
宋军可不把此事当回事,赤脚医生应该是先生,别人都不合适。
冬种完成后,就进入农闲期。宋军回头看,国家征购任务已全部完成,社员口粮都发放完毕,肥料谷饲料票谷都已兑现,明年的种子都已储存,农具都已归库,生产队该卖的要买的、田坂的和家里事,都做好了,可以进行全年结算,册方案分红了。
宋军召开社员大会,会场不在招生家,回归到队屋。天气很冷,宋军把会议时间定在下午,午饭后,宋军仁才就把队屋整理了一下,社员们自带凳子,陆陆续续聚拢,队屋里闹哄哄的,笑语杂沓,轻松自在,一年的劳动,已经结出果实,丰收的喜悦,都写在脸上。妇女们料理好家务,也纷纷到场,小孩们喳喳的小鸟闹树,嘎嘎的群鸭戏水,把欢乐气氛喧染到高潮。
菊花牵着小子,随他穿来穿去,他刚会走路,最不知天高地厚,最不安分守己,自然也最惹人注目。宋军看着菊花母子,想起了马主任寄来的照片,回家取来交与菊花。母子俩甜甜的笑脸,大嫂大婶们传来传去的看,评说马主任,他还会来吗?谁知道呢?被成千麻皮一闹,多半是不会来了。似又牵起一份思念。
阿千婶独自坐在墙角落,看着嬉笑的人们,看着外面残存的灶脚,那是阿千被打撞死的地方,人去了,身边没了他,哪怕是醉酒时的糊涂相,都变成为一种想象;喝他骂他,都成了一种记忆,这酒鬼,虽是酒糊涂,心术却正,好歹分得清,敢说敢做,他冤哪。她痴痴地想,楚楚地忆,眼泪自然地溢出眼眶,急忙用手袖掩蔽,擦了。这一切,宋军都看在眼里,内心深处的谴责之声,沉重地压在心口,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没来得及拦下他,酿成大祸,把做年糕的好事,迁变成了祸事。另外还有一种声音,那是患肿肤那些当权者们,他们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是他们刻意造成的,是他们做的坏事,责任在他们。宋军叹了口气,这茬公案,谁能说得清楚?
忠棠绍棠一家最后到达,文芹提了一口袋糖,一进门就盈盈地笑,原来昨天忠棠定婚,发喜糖来了。
绍棠向大家作揖,说:姐们婶们哥们爷们,大家原谅,糖不多,凑了十多家的糖票,省省的用,就剩下这点点了,每人二颗,表表心意,大家分享点喜气。
好!好!会场里一片叫好声,文芹开始分糖。
绍棠又说话了:烟也不多,会抽烟的爷们,每人二支。说罢,也开始发烟。
忠棠脸红红的像朵花,悄悄地走到宋军边,向宋军笑笑,摸出烟,向宋军和队委们敬烟。喜烟都接,宋军向忠棠肩膀上打了一拳,好呀,恭喜!恭喜!
喜气盈盈,宋军宣布开会。
宋军讲话:今天请大家来,要做两件事。年终了,生产队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了,要结算分红。先把劳动工分核算清楚,劳动手册分给大家,大家去核对检查一下,有什么差错,直接找计工员,限定三天时间,三天后就报到会计那里了,改起来就麻烦,请大家务必配合好。如果遗漏的是社工,请直接跟成均叔说,是他到大队去结算社工。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跟大家商量,请大家来决定。今年我们二队多事,是我这个队长没当好,我对不起大家,尤其对不起阿千叔。我们队委商量了一下,初步达成一个意愿,今年公益金多留一百元,这一百元,作为对阿千叔一家的抚恤金。一百元钱数字虽小,但它表达二队全体社员的心意。阿千婶的子女还小,小的几个还在读书,阿千婶的负担会很重,今后的生活将会十分困难,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一点。在我们二队,决不能像金水太婆那样的遭遇出现。如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来。
阿千婶已泪流满面,她说:咱不怨,这是死鬼的命……
会场里,妇女们伤心了,宋军强忍住眼泪,说:如果大家同意,请举手。
每一个社员都举手同意。
宋军说:我感谢大家,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分红以后,我们这一届队委,就要集体罢职,这是患肿肤、麦杆矮子的死命令,我们无意与他们作对,我是被撤职的,以后再也不能当队长。这样也好,我把二队交给麦杆矮子,由他来处理。
我有一口气咽不下去,就是招生叔的冤情,没能昭雪,阿千叔的冤死,没能讨回公道, 我无能。以后无论谁当队长,请记住这笔账。
阿世说:宋军,队长还是你当下去。
宋军摇头:我还当队长,患肿肤狗眼瞪着,那二队再也不会安稳了,社员们要过安稳日子,阿世叔。
你去当赤脚医生也好。村里人都知道了,瑞康先生不想当,能接替他的,只有你。阿世像是安慰,也像是觊觎者发现了什么,心里多少有点轻松感,或许,这也是他的真心话,脸神很复杂。
宋军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157
分红后,二队家家粮仓满,户户口袋里有钱,都可安安心心过大年,村里人聊起来,全是羡慕,甚至妒忌,二队人交了大运,苦头食尽尝甜头,老天菩萨开眼了,呵呵呵。
宋军与全体队委,郑重其事的把二队交给了麦杆矮子: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二队明年的工作,就请革生组长费心了。
此时,麦杆矮子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不久前,患肿肤召开了革生组长会议,分析了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县委要恢复工作了,接下去,各公社党委,也要恢复工作,那么,各村党支部都要重新上台,你们想想,你们十个有九个不是党员,你们说,怎么办?明天回去入党是来不及了。其他地方也是这样,问题的关键是,党委的领导权我们一定要拿过来。徐主任的策略是,把革委会成员中的党员干部,优先充实到党委班子中去。有的公社革委会成员,没有党员或党员很少,新县委将派得力干部,去担任党委书记,这就是说,党委书记与我们是一路的,这样就可以保护革命政权。各级革委会,一定要做好巩固政权的工作,对一切不利因素,都要在短期内排除。我们公社,也将有党委书记派来,在他到来前,我们当机立断,毫不留情打击资本主义,说明我们走的是正路,也是做给他看的,这对全公社有指导意义。你们怎么办?回去好好动动脑子,戏法人人会做,只是方法不同,达到目的就好。内部消息,为策应这件事,县革委会已经决定,剡溪改道的大工程,马上就要动工,现在差不多已测量好了,新县委成立前一定要开工,政绩是稳固革委会政权的大事,徐主任说是大战略,大家要有准备,一定要支持这项工程。
原来范主任的行动,有如此深远意义,我做好范主任教我做的事,那更是义无反顾了。麦杆矮子扪心自语。
二队出了招生、阿千饭桶两件事,社员都厌烦了,谁当队长,他们都已不在乎,这一点,我早就听到过,也看出来了,主要是宋军这个人,决不能给他有活动空间,得把他浪起来(注:浪,方言,悬荡,不着地),现在交出队长是第一步,这赤脚医生嘛,是他交出队长的罩衣,村里人都以为他当赤脚医生,才不当队长,合情合理,就没有人会追究,包括我的兄弟,把各方面都摆平了,我就没有压力。第二步,让先生反悔,仍旧当赤脚医生,这好办,只要满足他,哪怕是狮子大开口,我也答应,他还有推却的道理?这样,宋军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宋军没了活动的天地,最多只剩下人缘好,这没关系,构不成对我的威胁。最怕阿林出来,把他拉进党内,凭着年纪轻,以后就可能坐头把椅子,那我就窝了,所以现在一定要把他压下去,一个平民百姓,一个白身,再加他又不会巴结人,阿林何等狡猾,不会看中他,就不会有这个后患,要对付的头号对手,是阿林,现在得把他可能的帮手都开掉。
这队长嘛,只要他听话就好,阿世,还是阿世,他对队长这个职务看得很重,他不会拒绝。麦杆计算妥当,再三想,戏法有没有不到位的地方,这次是独角戏,出不得半点差错,一定要成功。麦杆觉得已计算妥当。
麦杆请求宋军帮助:宋军,召开一次社员大会,把队长的事办完。
宋军答应:行,明天下午,招生叔家,请革生组长到会指导。
成均始终没跟麦杆说一句话,看着想着,宋军、麦杆,一对不讨相骂的冤家对头。
二队社员没缺一个,都到了。
麦杆看在眼里。这家伙,在二队的确喊得应。麦杆心里说,这又有什么呢,也没逃出我的计算哪。你告别吧。
宋军对大家说:今天这次社员大会,是革生组长要求开的,会议怎样开,全由组长。
麦杆像上次一样,坐在八仙桌主席位置,宋军打横。这次招生没有待茶,招生婶也坐在人堆中闲聊。屋里挤,人行走不方便,没人走来走去。绍棠也没有插科打诨,会场很安静。阿世成均汝根还是坐在楼梯上,与上次一样,背对麦杆,人面不照。
麦杆觉得,二队表现出了友好气氛,没有为难的意思,心稍宽了点,那说话也得客气点啰。麦杆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开场说话:二队的叔伯兄弟,大婶姐妹,我听说了,今年分红,你们二队第一,昌运队第二,你们比昌运队高出二角多,二队社员过上好日子,我们高兴哪!我们希望明年比今年更好。宋军说,他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年谁来接班,就交给我了。这叫我怎么说呢?二队队长么,总得二队社员选举为好,我主持一下,大家说怎么样?
没有回应,麦杆心中有数,继续说:我提个候选人,请大家考虑。我提议阿世为候选人,大家同意就拍手。
我不要当队长!阿世响亮的迫不及待地回应过来。
屋里沉默了一刻,接着绍棠带头鼓掌,大家也就鼓起来,会场掌声雷动。
麦杆犯难了,没算准阿世不愿当队长,这种情形没有预案;这掌声,是同意阿世候选还是不同意?是支持我还是支持阿世?对仗中,判错就败。
麦杆眼珠慢慢地转,眼光遛向全场,可惜阿千饭桶不在,要如他在,一定放开喉咙,亮出自己的意见,不管好歹,只要有人出来说话,我就有办法化解,他死了,现在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孤掌难鸣。成均呢?
成均坐要楼梯上,正弯腰与阿世耳语,全然不顾麦杆,唉呀,兄弟都不睬我,我哪里亏你了?你与宋军利益相同,对我的做法有疙瘩,就是背叛我的理由吗?你考虑过我的利益吗?上一档坐的汝根,烟盅横啣,一红一红的,倒很自在,看不清他的脸,一定阴阴的笑着,等着看我出洋相。
谁都不会帮我!
麦杆急中生智的本领又管用了,他说:你们提一个喜欢的候选人,谁都可以提。
绍棠要戏耍一下麦杆,向身旁的小王他们使个眼色,耳语几句,拉长声调,怪怪地说:我——选——小癞子哥!
这小癞子,可是村里的“名”人,与昌运队里的老柏松齐名。老柏松干咳,阿罕呣呣,讲话开头杀尾,都有阿罕呣呣亮相,村里人,不管大人小孩,都称他“阿罕呣呣柏松哥”,可惜去年得了鼓胀病死了。这小癞子哥也有他的特长,他不主动跟人讲话,你跟他讲,他总说“好嘞好嘞”,那么多年,似乎没人听到过他说“不好嘞”。一次生产队劳动,休息时,绍棠与成均赌笑,绍棠走到小癞子前面,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小癞子哥,有件事跟你商量。小癞子说,好嘞,你说。绍棠说:夜头我跟你老婆睡。小癞子说:好嘞。什么?拿起锄头要砸绍棠,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小癞子骂道:独眼照千里!狗嘴臭!绍棠远远的作揖:我独眼照千里,我狗嘴臭!我独眼照千里,我狗嘴臭!小癞子哥才作罢。“好嘞好嘞小癞子哥”的美名,从此在全村传颂,小朋友们跳绳歌,唱的就是两位爷的诨号:“阿罕呣呣柏松哥,好嘞好嘞小癞子哥”。
哈,好!会场响起叫好声,还有一些噼呖拍拉零乱的掌声。
麦杆矮子何等机灵,绍棠的戏谑,帮了一个大忙,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咋可放过?当机立断,说:大家推举小癞子哥,好呀,同意他当队长的请举手。
那些爱热闹的,都举手叫好,疏疏落落也有不少。麦杆又是当机立断,不管人数多少,当即宣布小癞子哥当选,要小癞子哥表态。
小癞子哥也不赖,锵锵说:好嘞,我当队长就我当队长,队委可得由我挑。
麦杆矮子也来个现捡现卖:好嘞。
小癞子哥说:好嘞,副队长招生,会计成均,经济保管绍棠,仓库实物保管仁才,植保员还是小王你。宋军当赤脚医生去了,队里的事管不着了,这次就不选了。其他一个都不能变!
话声一停,会场顿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意思已经明白的显示:小癞子哥有胆量,好!有我们做后盾,你只管大胆地做!
麦杆矮子是泥鳅,滑得很。小癞子哥当队长,至少不会反对我,这很好。把宋军拿下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嘛,队委不动就不动, 反正我不说,范主任也不知道。要硬去推翻不可能,这是二队,他们的掌声已经说明了问题,我反对不得,反对的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这群疯牛,什么事做不出来!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已经大胜了。于是顺水汆牛屙,说道:好嘞,小癞子哥选中的队委,我同意。
158
麦杆矮子初战告捷,信心倍增,下一步拿下先生,把宋军彻底浪起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迎击党支部复活局势的挑战。麦杆思忖,要拿下先生,先得拿下先生师娘,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好对付,从她痛处攻击,从利益导入,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枕头风吹起来,比我说管用,先生是铁石心肠,也经不起两面夹攻。
这天上午,麦杆探得先生去了医疗室,师娘在家中,便把握时机,直奔先生家。
师娘果然在家,手里捧着铜踏(取暖的铜制火炉),与妯娌哑子婶聊天哩。
师娘在家吗?
麦杆在门口喊了声。两个女人看着麦杆进门,冷风也随着进屋,旗杆台门的道地那么大,流通着呢,麦杆随手带上门,向手哈了一口热气,今天天气真冷。
我能到哪里去?在家里候着病人呢。坐吧。
哑子婶咧嘴笑笑,麦杆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肚子里狠狠地骂道:你妈毴!阴阳怪气,把我当生病佬了?断子绝孙的!
麦杆坐定后,也来个开门见山,说:两位婶,先生说不想当赤脚医生了,这事欠考虑。先生年纪这么大了,田坂生活已吃不消,当赤脚医生,体力活不要做,记工分全村第三,是我们针对先生实际情况,给予的照顾,先生怎么不领情呢?
师娘看着麦杆的脸,哼的一声笑:你这张嘴巴,今天说的与昨天说的不一样,换砂糖似的,叫我怎么相信你!你刚刚对先生说,明年开始,计一半工分,又说,先生看病收钱,分一半给你也不为过,分明是你见钱眼红,今天又做起好人来了?我不晓得你按的什么心肠,耍什么花样锦。
那是我跟先生开的玩笑,怎么可以当真呢?
这种玩笑,革生组长也开得?哑子婶插了一句。
不是玩笑!我家先生不白痴,是玩笑不是玩笑分得清楚。
麦杆受到奚落,心中也不难过,这是意料中的,让她她就不会缠住不放,于是说道:就算我玩笑开得不当,这话我收回就是。我跟先生是老交情,先生当赤脚医生,是我提出来的,我不会不让先生继续当下去,先生不要再推却了,还是当下去为好,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
你跟先生说去,跟我说没用。
这话有理,不过先生的脾气我知道,要面子,说过的话不肯收回,师娘还是劝劝他吧。
师娘瞅着他眼睛,他目光闪烁,不是真心实意。先生说过,他是把我当盾牌使,另有目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也不能配合他打击宋军。比较起来,宋军的为人,比他要好得多。
麦杆没见师娘回应,便进一步开导起来:再说,先生后面无人,今后年纪大,还是要依靠大队的,我们是从长远考虑,当医生,年纪大点没问题,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当赤脚医生,就不是医生了?师娘翻脸了,怒气冲冲,你不用假惺惺做好人!金水阿婆七八十岁,拖带着两个孙子,全村最困难,你照顾过没有?我们没有儿女,好歹还是医生,看病收点钱,你难过得睡不着觉,还指望你照顾我们?当赤脚医生受你的气,不当赤脚医生我们自由自在。威胁也好,利诱也好,我们都不听。
麦杆有点得意,往你们的痛处一戳,就气急起来,其实是心虚,是内急,小狗硬牙床而已,给你骨头你不啃,你就只能吃屎。还得继续敲打她,叫她服,才会乖。
麦杆显得很大度,和颜悦色的,还带着微笑:师娘,我指的是大路,不会进刺篷。先生当赤脚医生,可以当到老死,生活不会有问题,不会像金水阿婆那样困难,这全是为你们好,于我又有什么呢?只是少个五保户吧。先生要推掉不当,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我帮也帮不上了。
师娘沉默了。
哑子婶说:共产党天下,不会让老百姓吃苦头的。以前,金水阿婆就是有抚恤金的,造反了才断线,这个,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话,把麦杆矮子戳了一下,她暗骂我不是共产党哩,恶妇。他皱着眉,睨着哑子婶。
怎么?我的话说错了?哑子婶也不含糊,我们村里,人人都晓得的噢,只有你不晓得?
师娘笑了,不再说什么,把铜踏递给哑子婶:你热热手。妯娌俩相视一笑。
麦杆只好作最后一搏了,老话说,爹有娘有,总要自有。你们怎么老是看着别人的灶头呢?
师娘说:我们的生活我们理会得。你有刚说那样的孝心对待你爹的话,你爹也不会饿得皮包骨头,跌倒就死。
这凉凉的话,揭麦杆的短,挖麦杆的疤,戳麦杆的痛,掴麦杆的脸,当年不是兄弟们相助,连爹的尸骨都抬不出去,这是他隐在心底最大的伤痛,比阿林批他斗他还大的耻辱,她竟拿这事羞辱,讥讽,当即脸热胸胀,直喘粗气,眼睛流露凶光,好一会平静不下来。
麦杆调整好自己,便来了个以攻为守,他破口骂道:你们都是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们当不当赤脚医生,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与你们非亲非故,你们冻死饿死在路头,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因为我当了革生组长,就得为村民着想,才到这里,低三下四,求你当赤脚医生,一则为村民做点好事,二则你们也得到实惠,你们倒狗咬吕洞宾。妈拉个毴,我前世欠你们骂的?
师娘见他发起狠来,反而笑开了:嘻嘻,你去村里走走,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骂你,好端端一个二队,你带人把它砸掉,把阿千饭桶打死,还把二队的队长撤了,你这个革生组长,还到这里来耍威风,污了你的祖宗不说,我看你豆腐角头撞死算了!老实告诉你,你说好,我们就说不好;你说不好,我们就说好,不会听你的,你走!走走!
你晓得个屁,这是范……
患肿肤坐在公社里,从不到村,你不去汇报,他晓得个屁!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你推呀赖呀都没用,没人会相信的,我们断定,就是你搞的!
好,好!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别来找我。麦杆站起来走了,回过头来狠狠地说,到时候你们别来找我!
两妯娌互相看着,嘻嘻地笑,指点着他的背影:你还能座多久来?神气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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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去找先生,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不能做成功他的工作,让宋军当上赤脚医生,那他的活动空间,比当队长更大,看病治病,遍及全村家家户户,威望会更高,说话的份量更重,对我的威信有极大的影响,还会成为阿林的培养对象,从长远看,对我的威胁是非常大的。阻止他当赤脚医生的最好办法,是先生当下去,一直当下去,他就没有任何机会,永远当个平民百姓,那就没机会翻起大浪。
麦杆找到先生,先生没容他开口,便推说要上百草园料理草药,关了医疗室大门,自个去了。麦杆没有着急,反正你当着,或许他口说的与心想的不一样呢?何必去催逼他,反而弄假成真,到时候再说吧,我乐得把它放在慢事街。没错,只要你坐在医疗室,我就不担心,我要对他更好些,再不提计一半工分的事,就当没有说过,他就没有不当的理由可提,他若拿这事呛我,我可以赖掉么,没讲过,口述无凭,你也拿我没办法。
麦杆计算停当,再不去找先生,悠悠地坐到老钳割子家聊空话,听潮事,只是别人见坐着麦杆,稍聊几句就走了,只有老钳割子陪着,听不到多少新鲜事,只听说操场上打篮球很闹热。
冬闲时节,天寒地冻,生产队大多休工。宋军独自在家中看书,与张仲景对话呢,没有了时间,也忘却了外面的世界。大约九点横零,忠棠来了,有点急匆匆的样子,宋军让他坐下,就要去泡杯茶来,好坐下聊天。
不用不用,操场赛篮球呢,有点激烈,那个牛皮灯笼好厉害,把亦祥他们压得没了法子,亦祥叫我来请你去。
噢,牛皮叔个子高,部队里是团篮球队队员,技术很好,只是他年纪这么大了,体力跟不上,跟他打持久战得了呗。
去去去,别老躲在家里。
忠棠拉宋军。宋军在校时也是个球迷,校篮球队队员,说打篮球心里也痒,只是自我抑制,没常上场跟小伙子们乐,现在忠棠一拉,半推半就,随他去了。
篮球场上果然聚了很多人,看他们赛球,呼天唤地的,场上也是吆三喝四,没有裁判,乱哄哄的好不热闹。宋军夹进人群,小王与小葛也在观战。场上,牛皮灯笼与三个复员军人加志军组队,亦祥他们是五个小青年,牛皮灯笼没须多跑,在篮下附近,只要队友抢到球,便长传给他,他轻松上篮得分,亦祥他们满场拦截,不能阻止他得分。
忠棠向亦祥做个手势,亦祥就提出歇一会再战,复员军人们都年纪偏大,休息一会更好,就答应了。亦祥他们都聚到宋军这边。
宋军对他们说:你们不该满场拦截,要打联防。你们的个人技术不及牛皮叔,又让他在篮下,没人防守,他也不用化多大体力,就能得分。你们只有打持久战,首先防守好,然后快速反击,才有可能获胜。
亦祥说:什么是联防?我们不会打呀。
牛皮灯笼也在一旁听,这时他笑道:来来,宋军,你上。
亦祥他们也邀宋军上,宋军想了下,说:小王,小葛,过来。那你们先小息一会,我与小葛,小王,还有忠棠,亦祥,我们五个打联防,大家看着。我们到球场,先把位置熟悉一下。主要是亦祥与忠棠,小葛与小王都会打联防。小王打中锋,亦祥与小葛投篮准,打前锋,我与忠棠打后卫。
宋军把防守区域,分工合作和进攻路线,防守,反击的策略,大致讲了一遍,大家不必拘泥,但必须有合作和大局观,场上我控球,听我指挥。
牛皮灯笼远远地站着观看,笑微微的,也没组织自己的队员布置战术,显得十分自信。
比赛又开始了,宋军队首先发球。
宋军对队员说:前锋走边线,与中锋成三角形推进,无须慌张,前锋底线穿插,后卫策应!宋军控球过场,牛皮灯笼过来拦阻,宋军故意后退几步,调开他们的防线,这时小葛出现空档,宋军迅速传球给他,小葛侧身晃过防守,切入篮下,投篮,球中了。看起来似乎很简便,没人拦似的,场外一片叫好声。
宋军立即招呼队员回场防守,不让他有长传偷袭的机会。
牛皮叔毕竟是老手,他在忠棠与小葛间占位,欲乘机突入防区,外围传球到篮下,利用身高优势得分。忠棠与小葛两人把他夹住,小王,亦祥与宋军斜线拉开,外围拦截,一忽儿宋军截球成功,小王迅速突进,宋军传球给他,快速插上,两人互相传球掩护突进,防守队员还没到位,小王已至篮下,宋军传球到位,小王轻松投篮命中。这次防守反击,速度之快,令人眼花暸乱,场外又一片哗然。
几个回合下来,牛皮叔没占到便宜,意识到单靠个人技术,难以突破联防,策动队员全线压上,自己运球向底线冲击,宋军正指挥压缩防守,被牛皮叔抓住机会,底线远距离投篮,命中得分。
如此你来我往,宋军队的联防和快速进攻,虽然不纯熟,但始终占据上风,再加上牛皮叔等壮年,年纪稍大,体力逐渐不支,比分遂拉开距离,还没到终场,牛皮叔他们就要求歇了。
闲谈中,牛皮叔说,我们稍加训练,可以与你们一战。
宋军提议,约个时间,知识青年与复员军人,来一场友谊赛,请袁老师做裁判。
牛皮叔与他们嘀咕了一阵,说:好,下个礼拜天,怎么样?
小王说,我们插队的男知青人不够,算上投亲靠友来的那位小张,还缺一个,宋军也是知识青年,加到我们队中。
牛皮叔说可以,打不了一场,换个别人,也没关系,反正大家玩的高兴就是了。
那好,袁老师我跟他打招呼。宋军说。
麦杆听到这个消息,认为宋军换个花样拉拢人头,又没理由出面阻止他们玩,心里蛤蛤动的不好受,只盼老天菩萨帮帮忙,下星期落雪落雨,叫他们动手不得。
农闲时节本来就空闲,被这场球赛一鼓动,青年们天天打球,宋军与知识青年一起,也到球场训练配合,有时牛皮叔与复员军人也上场,操练战术,看球的人很多,村里人都传说,宋军他们球打得好看,不是蚂蚁拖鲞头,乱哄哄一堆的,连叔婶爷娘都摸了出来,去去来来,操场上好不热闹。麦杆也过来看了几次,心中越发不好受,为啥宋军搞动作,总能把村人轰动呢?他娘的他人缘咋这么好。
仅管麦杆一盼再盼,老天爷仍不尽人意,一星期不雨不雪,不风不雾,天天晴好,让宋军他们玩得开心,称心如意地等到星期天,球赛如期举行。
袁老师是星期六傍晚回校来的,宋军他们在他那里吵了一晚上,小王还与宋军下了围棋,把宋军吓死,他的围棋水平,远超过象棋,让宋军九子,宋军仍要大输——这小王呀,是省少年围棋队入选培训队员,多次参加围棋比赛。要不是搞运动,他肯定成为职业围棋运动员。宋军这才真正体会到,“专业水平”这个词儿,真不是几个字的组合而已,它的实际内涵才是令人敬畏的。
操场上可热闹了,看球的里外三层。袁老师已把球场画好,记分牌都用上了,让忠棠负责记分。宋军他们在跑篮热身,营造比赛气氛,复员军人队也上场了,牛皮叔做了个漂亮的双手兜球上篮,复员军人们相继接球传给下一位,大跨步上篮,动作各不相同,显得气势十足。
袁老师鸣笛,两队按正规比赛规则入场站队,互相致礼。袁老师组织双方选择场地,争球,记时记分,比赛正式开始。
出乎意料,知青队实施全场紧逼,小王紧盯牛皮叔,寸步不让,限制了队友传球,想要摆脱,必须有较大的体力付出,这是宋军他们要达到的目的,牛皮叔自然洞察此中玄机, 五对人面对面,无论是接发传球,靠的就是灵活性,靠的就是全场通变,靠的是速度,拼的是体力,这是宋军以己之优势,攻击对方弱点的打法。五分钟打下来,复员军人队几乎没有持球的机会,一发出来,动辄就被截住,宋军小葛小张配合反击,速度疾快,知青队已得8分,复员军人队还没有一次象样的投篮,这样被压住的被动局面不行,必须调整战法,牛皮叔要了暂停。
比赛重新开始,复员军人队改变战术,打联防,以守为攻,以逸待劳,这也是宋军他们预料到的,也马上改变战术,打阵地战。
宋军持球过中场,小王小葛从两侧适时穿插底线,调动他们的防线,小张从一侧跟进,意图十分明显,是要接应宋军的传球,待小王他们穿插进篮下,便传球进去,上篮得分,威胁很大,对方底线后卫必被调动,前锋须去补空档,这就使小张或宋军有中投的机会。这一策略果然见效,宋军传球给小张,小王穿插,对方后卫防守,宋军适时传球给小张,牛皮叔经验丰富,防止小张中投,便斜向移动,过去防守,此时宋军无人防守,小张一个勾手,把球回传,宋军中距跳投,球无声地落入篮圈,得分。
牛叔迅速向对方场地跑去,老裘在那里等候呢,宋军他们仍用一对一中途拦截,破坏长传,慢慢地退回,形成联防队形。
牛皮叔从篮下退出,宋军他们立即改变战法,又来个全场紧逼,小王又紧紧缠住牛皮叔,再没给他制造远投的机会。
牛皮叔是复员军人队的核心,队员都瞅着他,不时传球过来。小王与他身高相差不大,弹跳力却远胜于他,传来的球,多被拦下,形成快速反击。这次传球又被小王截下,传给宋军,宋军立即传给小张,小张运球突进,小葛向篮下迂回,宋军随后策应,对方队员截住小张,小张传球给小葛,小葛接球脱手,与对方队员在篮板前争抢,宋军从底线跑过来接应,小葛把球托出,手法重了点,球从篮板旁飞出,刹那间,宋军纵身相救,随接住的一刹那,身子向后一仰,背飞,右手托球前伸,腕转手指一拨,球旋转着向篮板飘飞,轻轻一碰,滚入篮圈,同时宋军脚尖落地,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了篮板前。这一连串的高难度动作,自发自然,一气哈成,牛皮叔在罚球圈看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好,场外一片惊叫声。
这场球赛,复员军人队以大比分落败。
赛后,牛皮叔总结说,你们学生在校,都接受过比较正规的教学,训练,以知识和技能为主,我们军队,除专业球队外,基层连队打球,为的是强壮身体,玩的因素多,知识与技能不太讲究,其实也很少有像你们的体育老师那样的教练,所以,我们的配合,进攻与防守,总体水平不及你们;你们年轻,体力好,速度快,也是我们落败的重要原因。很好,两场球赛,我们村里人,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就是玩玩,也要有文化,才能玩出味道,玩出不一样来。有文化与没文化,做什么事都不一样。
袁老师说,牛哥说得很实在。这场球打得很精彩。以后大家打球,需要时,我愿当裁判。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比赛,你们看,球赛结束多时了,看球的人还没散呢。村村堡堡都打篮球,你们村组建一个篮球队,以后可出村去交流比赛,不是很好吗?
那要看你们年轻人了。牛皮叔向宋军说。
宋军笑笑,村里很复杂……
牛皮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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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年轻人,以亦祥忠棠为骨干,把知识青年邀来,要组建篮球队,挑选出清一色的十八廿岁后生十二个,名单送到宋军手中,硬逼宋军当队长兼教练,并再三声明,此事与麦杆矮子无关,是我们自愿组织的,只打篮球,别的事一概不管,不是麦杆矮子搞十结拜,因此麦杆矮子没有理由来干涉,不会有事。
宋军觉得,先生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把赤脚医生让出,成全宋军当赤脚医生,这事宋军不能答应,晚上,宋军故意不去医疗室帮忙,就是想让先生淡忘,继续当下去。成立篮球队,沉迷于篮球,让先生觉得我无意当赤脚医生,这样他就可能不再推辞,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要是麦杆连成立篮球队都要干预,那我们散了就是,不跟他计较,于是宋军就答应了。
其实,这几天麦杆矮子很忙,没时间顾及篮球队什么的。改江工程就要开工,新江通过本公社,患肿肤们接到任务,正在一个村一个村的落实。麦杆矮子把分得地段,落实到生产队,带着各队队长,到工地分任务去了。如此浩大的工程,全员发动,也不是今冬明春能完成的。
两天后,村里男女劳力,冒着天寒地冻,挑着畚箕锄头,带着菜米柴草,锅铲碗筷,奔赴五六里路外的改江工地,村里只剩下老弱残兵,娃娃幼小。
先生没有上工地,开了医疗室大门,雕刻着三十公分左右的人体模型,造型与那个大的相同。店主隔窗相望,先生是石头落酒缸,沉醉了,屁股钉在凳子上,连过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又不好去打扰,隔窗相望,两个人都孤单,木头人有何给(方言,什么的意思)用场嘞,何必呢,店主摇头。
先生自有打算,不当赤脚医生后,跑乡卖草药去,这模型,就放在草药担上,招徕需针灸的病患。医者所思,瘸子你们寻常人,如何理解得。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道走。
先生夫妻俩,私下商量,这赤脚医生当下去还是不当,先生说,宋军这小子,能钻进医学,真是不容易,他的钻劲,他的悟性,都是少见的,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麦杆压得越重,他钻研医学的意志更坚,气更足,劲更大,不过三五年,他的医术会超过我,那时,到我这里就诊的患者会越来越少,他诊病是不收钱的,当然更吸引人。他不是跟我过不去,他要争口气,这是必然结果。我也看不惯麦杆矮子横行霸道,把宋军往死里打。人可以不当官,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生病,医生是和平战乱都不倒的职业,宋军选对了道,麦杆堵不死他。
我嘛,只要承认是麦杆的恩赐,忍受麦杆矮子到头上来撒尿,这赤脚医生能当下去,也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宋军也只能躲在家中行医,成不了医疗机构认可的医生(最多算个民间医生),这是麦杆打压宋军学医,能达到的最大标的,把我作为挡在宋军当医生大路上的最后一块石头。你说,这口气我要不要忍,这伴脚石我要不要当,助麦杆还是帮宋军!
师娘说,理不错,可不当了,我们怎么办呢?
我跑乡行医卖草药去。各村的赤脚医生,目前大多不会针灸,不懂中草药,我正好填补这个空白。
做游方郎中?我们是有证书的真医生呢。
没关系呀,能医病,医好病就行,计较它干什么。
我们坐村行医不行吗?
坐村行医当然可以,我不是说过,找我看病的人会越来越少,让麦杆来笑话我?
师娘心里多少有点不快,只是拗不过先生,随他吧。
先生就这样准备着。
这一天北风很大,裹着尘埃,昏天暗地,据说是强冷空气南下,把北方的沙尘暴带过来了。先生打算,今天去改江工地巡医,遇上这种天气,打消了念头。小木人已雕刻完工,经络也画了几条,先生拿出工具,用心起来。
大约两支烟功夫,有人进来了,先生抬头一看,上次来看过的邻村人,又佝着腰来了。
先生皱眉,你怎么不小心,又闪腰了?扶他坐下。
挑万里长城呀,天气又不好,再小心都不管用。昨天下午,我就感受到天气要变,腰酸背痛难受死了,真的想半途归来,只是分下来的任务没完成,自挖自挑,一天一方土,才能计一天工分,我硬着头颈,挑了没几担,腰就闪了。
先生为他针灸。
挑江去了?你得小心噢,腰有病,硬撑一定要出问题。
没办法呀,先生。先生的药的确好,吃下去很有效,只是我病得年数长了,难断根。先生给想想断根的办法。挑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苦头我真的受够了。
保养、保护都很重要。最好能系条护腰,保护腰肌。重担真的不能挑。七分保养,三分医治,这个道理要懂。
改江工程那么大,一二年内完成不了,只要不是落雪落雨,天天要做,我不去做,没工分,碗里的饭都让人家扒去了,没办法,硬撑也得撑。
先生摇头无语,这是农民伯伯的实情,为口饭,落的难,难怪他。
先生施完针,回家包来好大一包寸金丹。备着点,万一有事,马上吞下。先生嘱咐。这次,先生也只收他五元钱。
先生心肠真好。千恩万谢地去了。
现在的赤脚医生水平不高,农村很需要像我这样的医生。先生坚定了跑乡行医的决心。先生想起了宋军,嘿,也有点滑头,这家伙十多天没到医疗室来帮忙了,还弄起个篮球队来,收工回来还搞什么训练,轰轰烈烈的样子,很当回事似的,似乎比当队长时还忙,糊我的眼睛是吧?我知道你的心思。
一转眼,年关到。改江工程让人们忘了过年了?没看到成群的婶姨姑嫂,上集镇采购年货的情景,直到腊月二十八,隔两天就过年,生产队才宣布休息,过年的事才提到议事日程上。
这年头过年,村里几乎没有人家放炮仗,点烟花,显得很平静。吃过团圆饭,一家人坐着吃瓜果,聊空天,听广播,守夜。家家都把电灯亮起来,把鞋子都拿出来,摆在显眼的地方。据说,年三十,守家的神都回天庭,禀报一家的人丁兴衰,善恶是非。摆鞋亮灯,是为天庭查访验证家神禀报所设,鞋子代表人丁,家家人丁兴旺,村村灯火通明,安定祥和,天庭就会赐福人间。
年三十晚,先生值最后一班。
医疗室也很安静。过年了,人人图个吉利祥和,有点小病小痛,都忍了,不会来麻烦先生。先生还是与往常一样,针具消毒,一丝不苟。
一切准备停当。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对大门,空荡荡的感觉有点烦。隔壁,店主回家了,小店都关门了。先生看着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我不能关,万一有病人来呢?
对面架子上,用心血铸成的针灸经络模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好像听他说:辛苦了,先生,祝你新年快乐!先生笑了,我很快乐。
药架上面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时针已指向晚上八点。医疗室没来过一个人。先生惦念着卧床在家的老病人,到送药打针的时候了,背起药箱。
先生!
有人打招呼进门,是宋军来了。先生放下药箱,宋军说,先生你去吧,这里我守着。
好。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
宋军一个人坐着。刚才全村转了一圈,家家都是守夜的灯火,家家都是团圆的喜庆,或许,只有一个人,会独自坚守在岗位上,他是赤脚医生,先生。宋军过来了,看到了,证实了。
半个钟头过去了,先生还没有回来。宋军知道,这么大的村子,通村走一圈,还得为病人打针,送药,还要检查病人的情况,这点时间是不够的。况且,年三十夜,先生服务到家,家属留先生喝杯茶,贺个年,都是常情。
一个多钟头后,先生回来了,背着药箱,手里握着一支电筒。老花眼镜后面,显现出疲惫的神情。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九点,先生累了。
宋军接过药箱,挂在墙上,让先生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
先生喝了一杯茶,从橱中拿出一个大包包,对宋军说:这是医疗室现有药品器具的清单,我反复核对过,没有差错的。这是诊治处方和收费存根,这些是现金,我都核算清楚了,没有差错的。宋军,你看一下有好处。
宋军明白先生要做什么,我不接受,先生就得当下去,这也是宋军的决心。
先生,夜深了,天气又冷,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宋军真的走了,先生从老花眼镜后面睄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这宋军。先生摇摇头,十二点前,我把它交给麦杆矮子。今年,我的工作完成了。
先生作出了最后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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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八一过,改江大军又忙开了。随着大队人马,先生挑着簟箩担,装的是草药,还有一只小木箱,箱中备了不少常见病用药,针具,听诊器与血压计,与卫生院医生下乡巡回医疗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副盛草药的簟箩担。箩盖上,放着自雕的针灸模型,悠悠哉哉,跑乡行医去了。
麦杆矮子计算错了,先生没有为工分讨价还价,更没有低三下四求恳,毫无顾虑地选择了放弃,把账单与钥匙,硬是移交给了麦杆。村里没了赤脚医生,麦杆又遇上头疼的事。让宋军接下去,那是不允许的,先生能否回头呢?老天保佑他,跑乡行医没有赚,回头来当赤脚医生。我心想事成么,阿林,招生,宋军都应验了,先生么,自然也灵。好,那就等等,给他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过春节,客来客往多,酒肉也比平时吃得多,劳累也多,阿林终于支撑不住,卧床了,气喘胸闷难受,向老婆要药,上次先生来看时,留下了急需时的救命药。老婆说没药了,先生留下的备用药,不久前夜里你发作,服了。阿林说我难受,去叫先生来。老婆摇头,先生不当赤脚医生了,挑着草药担,做游方郎中去了。
这不是要我命吗?宋军呢,让他来扎几针。
挑江去了。要不是你病,我也挑江去了。男男女女都去了。
阿林一急,越发难受,老婆说,我们到卫生院去看看。
阿林摇头,我哪里走得动啊,脚都肿了。
儿子志兴挑江去了,村里要找个能抬轿的人都没有。阿林老婆没了办法。
阿林发话了:你总不能眼看着我……受这份苦痛。
老婆说,我想到了一个人,他还在村里,叫他与我抬你到医院去。
哪个?
麦杆矮子。
我就是今天憋死了,也不叫他抬。我这病,要不是他,差点把我气死,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可我不会推独轮车。这样好不好,我去卫生院,叫医生来看,你要熬得住。
天气冷啊。
不要紧,我快去快回。要用的东西,我都摆在床边茶几上。不要起来,着凉了更不好,噢?要不要上厕所?
不用啦,你去吧。
阿林老婆风风火火赶到卫生院,值班医生是竺医师,阿林老婆她认得,阿林的病况也有数,以前巡诊时看过的。
大姐好像不是来看病的吧,你家先生的病又发作啦?她让阿林老婆坐下,便和颜悦色的问开了。
是的,竺医师,这次病得很重。
阿林老婆讲了病况。竺医师吩咐她马上回去,我稍准备一下,交待一下,骑自行车过来。
竺医师追过阿林老婆,先到阿林家,看了病,服了药,阿林老婆才到家。
聊谈中,竺医师才知道,瑞康先生不当赤脚医生了,现在医疗室关门,村里有不少长期生病的人,打针都要去找邻村赤脚医生,跟没有合作医疗时一样了。合作医疗的好处,村民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离不开赤脚医生贴身的服务,农民需要他们,他们一天不在,我们就一天不舒服。
村里没有向上面反映,公社合作医疗办公室不知情。这个问题要解决好。竺医师说,我会向上面汇报的。今天我来了,趁便,到村里巡诊,不知哪些病人需要服务?我来当一回赤脚医生。
阿林老婆说,太好了,竺医师,我知道的几户,陪你去。
谢大姐。
我们感谢竺医师都来不及呢,这么冷的天,要竺医师跑那么多路,来治我家老头的病,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大姐笑话了。
竺医师汇报后,公社合作医疗办的金、王两位主要负责人,特地到村,向麦杆矮子了解情况。
麦杆矮子本来就看不起“敬猫粪”,前不久患肿肤说,公社党委将成立,革委会中的党员优先充实进党委,她是革委会成员中,唯一的党员,那是不能小觑了。不过,女人做起事来,总是小手小脚的。合作医疗她一手抓,能抓出什么?只不过为生病人家做会,不生病的,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呀,无须太认真的。于是轻描淡写的汇报说,先生不想当赤脚医生,我们想挽留他当下去,做了许多工作,到现在还在做,他还是没有答应,这事就搁下了。
“敬猫粪”有疑问,他的业务能力,全公社赤脚医生中,是最强的,还为全社赤脚医生上过针灸课,反应很好,工作热情很高,怎么就不想当了呢?
金主任,这,只有问他自己。
麦杆有点轻蔑,居然提这种问题。脑子一闪念,猛然醒悟,她是明说他好,暗指我不好,他走是我的责任,要追究?这个女人!小心点,可别入了她的套。于时又说:群众反映,他看病收诊费,草药费,针灸费,跟上医院差不多,群众有意见,与合作医疗章程也不合,我们对他进行批评教育,规劝他不要这样做,他对我们革生组就有意见了。年三十夜快十二点,他把合作医疗室的钥匙,还有一些账据,统统交给了我,不当了,我们苦苦挽留,都没把他留住。
老王眨着眼睛,看着麦杆矮子,好像微微地带点笑 ,麦杆觉得好怪异,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他们这种人,都是阴阳怪气的,令人摸不着深浅。
哦,瑞康先生在家吗?我们与他谈谈。
卖草药摸现钱去了,天天跑乡,不在家。
金主任认识瑞康先生,是他给赤脚医生们上针灸课时,她去看了大家,鼓励大家学好业务,更好地服务人民。先生讲课,说理简明,手法熟练,表现出很高的专业水平,引起她的注意,特意了解了先生的情况,原来他受过针灸专科学校二年专业培训学习,中专毕业后到林场当医生。困难时期林场解散,精简回家,当了民间乡村医生。现在,他真的不想当赤脚医生了?他值完最后一岗,足见他热爱这份工作,其中必有隐情,此事一定要调查清楚。现在,赤脚医生空缺,村里老百姓不方便,意见很大,大家都希望合作医疗正常运行。
金主任发觉,麦杆对先生颇有微词,心虚虚的,似乎遮掩着什么。要解决这事,他的态度很重要,便说:你们村出现赤脚医生空缺,影响合作医疗正常运行,群众意见很大,都反映到公社革委会了,得尽快解决这一问题,你打算怎样处理?
麦杆自个忖思,你代表不了公社革委会,只有范主任才能代表。这种事,范主任不会来过问。合作医疗运行正常不正常,是你管委会主任的事。我配合还是不配合,你都没有办法,我村赤脚医生的事,你管不着,得我说了算。
麦杆不冷不热地打起擦边球:我会处理的。
金主任知道,麦杆是患肿肤最忠实的追随者,只听患肿肤的。去年后半公社遭灾,患肿肤完不成战备粮任务,麦杆搞了个招生抗交事件,把招生推成了患肿肤们的活靶子,以此威吓后半公社,硬把灾民的口粮挖了出来,交战备粮,背离了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思想,对人民生活影响大,也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却为患肿肤的脸贴上金箔。
新县委筹建工作刚开始,患肿肤们搞“打击资本主义,捍卫红色政权”声东击西,又是这个麦杆,配合得最紧密,砸了二队,还出了人命,把有作为的青年人,诬为走资本主义的带头人,实施残酷打击,公开批判,搞游行示威。自己虽然反对,作了抗争,但终因势孤力单,没能阻止这次政治事件发生。他们害怕失去独断独行的权力,打击资本主义是幌子,保护他们的专权是目的,这分明是向即将新生的党组织展示威风。
这种人,是运动的赘生物,不讲政策,不讲道理,只讲帮派权谋利益,难有商量,只有强制他服从党和人民的利益。于是严肃地说:一个星期内,你把赤脚医生的名单报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老王也警告说,马上要进行春季防疫工作,配合改江工程,全县性的血吸虫病防治工作也将展开。此事决不能拖下去了。
金主任说,你要认清形势,县委已经恢复工作,公社党委筹备组已经成立,很快,新的公社党委组建起来,各村党支部也将恢复工作。合作医疗关系到人民的健康安全,人民的事是头等大事,影响工作,党委将追究责任。
麦杆矮子不敢顶撞,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这是迟早要来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心中盘算,去请示一下范主任,才有底。麦杆抱定不能让宋军当,他是范主任的重点打击对象,他若当上赤脚医生,不就是西边不亮东边亮?只要范主任点头,就是你敬猫粪来说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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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王两位主任,没有看到麦杆解决问题的诚意,当晚,两位冒着风寒,来到瑞康先生家,进一步了解情况。
先生非常坦诚,他说,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当赤脚医生很好,我愿意为村民服务,但是,我必须辞去。
两位主任都很诧异:这是为什么呢?
为了一位有非凡才华的青年。他是我的忘年交。
哦,请你详细说来。
他叫宋军。
先生从宋军高中毕业回乡说起,详细地介绍了造学校争取当教师,参军,当二队队长的过程,都遭麦杆强力压制和打击。学医,是他能够摆脱麦杆控制的唯一选择。大路不通,他自己开辟一条无人敢走的天路。几年的努力,已大有成果,学会了针灸治疗,水平不错,在全公社赤脚医生中,我没有发现能及得上他的。中医诊治,处方用药,已经超过了我。一天晚上,合作医疗室忙头已过,我与他坐着聊天,一位年轻妇女进来了,愁眉苦脸的,跟我们打了招呼,宋军望着她说,嫂子看病啊?你没病,怀孕了。我诊了她的脉,脉象不明显,既然宋军这么说了,我就让她去医院化验一下,结果真的怀孕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一般人不会注意,我们都是学医的,才会去考虑其中的门道。中医中,望而知之为上医。他从不张扬,看病从不收费,义务服务。他仍在不断地努力,不用多久,他将成为非常优秀的中医师。我们都知道,他虽能治病,但没有医生资格,行医不合法,或者说,不是名正言顺的医生,最多承认他是民间乡村医生。我当赤脚医生,他就没有当赤脚医生的可能,毕竟我的资格老些,行医的年份长些,还有正规医科学校毕业的证书。我必须退出来,让他进来,成就他的医生梦是小事,发挥他的医学才能,造福百姓是大事,我不能因小失大,请两位领导能够体谅。
先生继续说道,患肿肤亲自出马,撤掉宋军队长,罢免了队委,并且宣布永远不许再当队长,这为麦杆矮子打压宋军,提供了上方宝剑,宋军以后的日子,难得太平。他是一个出色的队长,这样对他极不公平,如此大的打击,通常人都难以承受。我不当赤脚医生,就是硬逼麦杆矮子,要宋军来当赤脚医生,对宋军也是一种安慰,让他在这方面发挥才华,不至于从此埋没掉。
宋军的事,金主任有所了解,老主任也关照过,要适当给予保护。学医的事却不清楚,他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和毅力,的确令人刮目相看。金主任说,先生德高望重,我们敬佩。先生更是伯乐,我们崇仰先生的人格。
王副主任说,先生退出,宋军能当上赤脚医生吗?
先生稍稍迟疑了一下,说:在村里,除了他,没有人能接替我。晚上,他几乎都来帮我,皮试,肌肉注射,静脉注射,清疮包扎等常规操作,他都会了,是他帮我做,已经是半个医生了。麦杆矮子要打压宋军,不会轻易答应,此事还得两位领导促成。
如果麦杆硬是选了别的人呢?
我也想过,麦杆要是真的这样做了,那合作医疗在我村是名存实亡,有我和宋军两个坐镇看病,他们除了搽搽红药水,包包烂脚疮,还能有什么呢?况且还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培训,出现空档,我看麦杆矮子经受不起群众的骂声。
金主任说,我们理解先生的意愿。宋军当二队队长,与农科所订合同试种新品种,应用和推广科学技术,取得很好的效果,影响很大,张主任给予很高的评价。后来搞机制年糕,很有创新意识,可惜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给砸了,他也受到了打击,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精神状态还好吗?我们想跟他谈谈,先生陪我们到他家坐坐,好吗?
好的。
先生正要去开门,门开了,是宋军。先生哈哈笑道,来得好宋军,两位领导正要上门找你去!
宋军认得金主任,另一位虽不认识,心里猜也猜得出,是王副,他们肯定为赤脚医生的事来找先生。先生应当继续赤脚医生工作。
宋军微笑着,两位领导好!我有点事请教先生,一忽儿就好,不影响你们谈工作。先生,我在学习《幼幼集成》,有关麻疹的一个问题,来请教先生……
好,宋军,金主任和王主任正要找你谈谈,进来坐。
大家重新坐下。
金主任笑眯眯地看着宋军,说道:小宋,那年你到公社询问参军的政策,我们谈了好长时间,你还记得吧?
记得。金主任给了我很多鼓励,我哪能忘记呢。
听先生说,你学医?
哪算得上学医?闲着没事做,看点医书,消闲而已。
哦,消闲看医书。医书枯躁泛味,你看得下去?
爱上了,就不觉得乏味。
王副主任插话:对。以前我学药物学,开头也觉乏味,后来是越读越想读。
你为啥爱上了医学?
当医生是我的梦想。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梦想进医大,当医生。
如果让你当赤脚医生,圆你的医生梦,你能接受吗?
不能。宋军答得干脆坦荡,我村赤脚医生的最好人选是先生,不是我。
可先生不想当了。
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
大家面面相觑。老王说:那你为啥不领这份情?
先生是我的恩师,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恩德,正因为这样,我绝不会做损害先生的事。先生年纪大了,当医生用脑不用力,先生最能胜任。况且,即使先生不当,赤脚医生也不一定由我当。我年轻,不当赤脚医生,其他事都可以做。
做其他事,顺利吗?先生笑着问。
宋军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可以忍。他不可能一辈子亘在我头上。我可以当个普通农民,但我仍可学习医术,这个,他奈何不了我。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当不了医生么。
我不求医生这个名份,有人愿意找我看病,我力所能及,愿意为他服务,这就够了。
金主任一直听着他们对话,一个年轻人,说出这样凝重的话,他的心中,积淀了多少创伤,承载着多少无奈,期盼着多少希望!作为领导和长者,自己的心都颤动了。这时插言说:小宋,你主要看哪些书?
《黄帝内经》《金匮要略》《神农本草》《伤寒论》和《针灸大成》是源头上的,我一辈子都离不开它们。最近先生教我草药,我也看些中草药的书。中医历经数千年,体系庞大无垠,历代名医辈出,我一辈子都学不完,只能用“心”去学,从源头学,根据需要学,得点皮毛,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大家都不理解用“心”去学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从源头学,是最纯正、最直接也是最艰难的学中医之道,但都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确具有异于常人的气度与气质。
王副主任小声说:小宋,上医大的梦,还做吗?
宋军摇摇头,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下辈子吧。
大家都默默无言。有谁能慰抚染血的心灵呢,宋军说这句话,他的心在滴血哟。
163
金、王两位主任,也感到棘手。先生退出,令人感动,宋军的才能,理智,坚韧,忍耐和宽容,充分显示了他的成熟,他的豁达。他的胸襟,的确不可多得,可他是患肿肤们和麦杆的重点打击对象呀,问题就复杂了。无论如何,保障合作医疗的正常运行,这个原则不能因此而改变,这是两位主任的共识。
一个星期过去了,麦杆矮子报上了名单:瑞康先生。而先生依然挑着草药担,跑乡行医,合作医疗室仍然关门。
宋军活跃在挑江工地上,每天休工后,小癞子哥让宋军、成均与小王一起,一段一段地丈量估算土方,用石灰画出,方便明天包工。这天休工后,宋军他们正忙着,远远地听到福癞子在喊宋军,大家抬头望去,只见那边工地上,稀稀拉拉没剩几个人,福癞子招呼宋军过去一下。
来到一队工地,只有福癞子、老裘、麦杆老婆三个人。麦杆老婆坐在地面上,面孔赤红。福癞子放下担子,对宋军说,麻烦你看一下弟妹,是不是病了。
原来麦杆老婆整天跌跌撞撞,晃晃惚惚,完不成包工任务,两位验收时,才发现她身体异常。宋军摸了一下她的脉,你发高热了,至少有三十八九度。你的颈上有个大结,恐怕有不少日子了,怎么还可来挑江呢。去医院吧。
麦杆老婆有气无力的,说:半个多月来,天天晚上出夜汗,衣服都湿了,下午都会发热,人就没力气了。下巴那个硬块,这几天大了不少,不痛的,就不大在意。有没有草药可医?
宋军说,这段时光有草药也没处拔,没长出呀。先生家恐怕有藏的。
福癞子对她说,你先回去,土方我们会挑掉的。今天迟了,明天到医院看看。
后来听人说,麦杆老婆的弟弟是县人民医院医生,麦杆老婆去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了。麦杆把两个孩子带到丈母家,去医院照顾老婆。
一个多月后,一天夜里,父母都睡了,宋军在家里看书,听到窗外有人叫,听声音又不太熟悉,谁呀?
宋军你开开门,我有点事求你。
宋军打开门,是麦杆老婆。你好啦?
麦杆老婆没有说话,走了进来,宋军见她面庞精瘦,颧骨突出,脸灰暗有晕,自己的颈部也觉麻胀难受,赶紧运气,驱散病气。
宋军让她在堂前桌子边坐下。
嫂子去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麦杆老婆马上眼泪溢出,哽咽着说,天天挂盐水打针吃药,热度都退不了,热度高了,屁眼洞塞颗退热药。我弟说,这样下去,耳朵要聋了,再没办法医好的,还是回去,找好的草头郎中,用中草药治疗。白花了一千多元钱,钱都是我弟垫的。回来三天了,我就要来找你,我家死鬼说,宋军、先生都不会为你医的。我是偷偷跑来的。宋军你行行好,千错万错是我家死鬼错……说着就要跪下去,宋军连忙拉住。
嫂子你别说了。医院医治还是有效果的,要不,这么多日子,早就化脓破溃了。现在这样,或许还有希望打散。不过,我也不敢说满话,我开个方子,先试吃一个星期,如果热能退掉,就继续吃,如果不能退热,只能请你找好点的医生。对不起,嫂子,我只有这点水平。
麦杆老婆破涕为笑,好兄弟,我相信你,真的,我相信你。
宋军把了脉,弦数;观了舌,苔黄腻,质暗红。思索了一会,提笔处方:
天葵子三钱 皂角刺三钱 大茯苓八钱 黄精八钱 山楂五钱 夏枯草八钱 连翘五钱 枳壳四钱 甘草一钱七剂 每日一剂 水煎服
宋军对她说,明天到卫生院抓药,把住院治疗的费用报了,报销六折,就是一千元钱可报销六百元,减轻你家庭的医疗负担,这是合作医疗的好处,它表达的意思是,一人有难大家相助,所以受到大家的欢迎。
宋军没有要求麦杆老婆回应服药后的效果,她不方便来么。
半个月后。
这天天气晴好,覆船山下,改江工地,一片忙碌景象。宋军与忠棠搭档,包了三方土,青年人挑担土,轻似春风拂过,杨柳摇动。
延展几十里,嘻笑哄闹声中,堤形渐成,平地一道长城。
宋军挑土上堤,倒掉的那一刻,站在高处,眺望东溪岸上,隐隐约约,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宋军也没在意,复下堤去,上上下下,自个儿忙,自个儿乐,心无挂碍,自然自在。
宋军再度上堤,金、王两位主任,已在攀步上堤,见宋军挑土,汗湿头额,金主任笑吟吟招呼,小宋劲道真好,稍歇一下,我们谈谈。宋军说,好嘞,待我把畚箕放下面去,别碍了别人,立即过来,两位领导稍等。
宋军与两位领导,走到稍远一点的田梗上,避免嘈杂影响谈话。
金主任说,小宋,你把她治好了。
她?哪个?……麦杆嫂子?
是的,我们刚从她家来,连你们叫的麦杆矮子都服你了。很好很好,扫除了一个大障碍。她上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手续不符合合作医疗章程,我们还是灵活处理,给她报了,她很感激,积极地做老公的工作。
宋军也很高兴,她应该再吃几帖,巩固疗效。
嗯,她今晚会来找你,问可不可来挑江了。
这么性急,命都不顾了?
小宋呀,麦杆同意你当赤脚医生了。
宋军没有惊喜的表情,淡淡地说,金主任,先生年纪大了,跑乡也跑不了几年,以后的生活,会成问题的。
王副主任说,你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找到了两全的办法。我们跟卫生院商量好了,合作医疗在卫生院开设一个针灸科,招聘先生当针灸医生,一则用先生之长,也补了卫生院科室的缺。先生的工资由合作医疗发,营业收入也归合作医疗。先生的工资,与卫生院中专毕业的人员相同。
先生同意吗?
我们跟他谈了,同意。
好,这样好!先生的问题解决了,我也会同意。
两位主任都露出笑容,金主任说,你就不考虑一下你的报酬问题?
我白天生产队劳动,晚上去合作医疗室,只要配药、打防疫针的几天,实打实记大队工,麦杆矮子总不至于连这样都不答应吧?
王副主任禁不住笑出声来:宋军呀宋军,如果让你去做生意,那必定是只亏不赢的!我们马上要对赤脚医生进行血吸虫病防治专业培训,这些天怎么算呀?
这……我怎么知道?那得由麦杆来说。
就是嘛。我们跟麦杆谈了。我们查了你去年的工分,有四千五百多分,作为参照,以后大队每年实贴你三千五百分,作为赤脚医生的误工和晚上工作的补贴,参加生产队劳动,实争多少算多少。这个方案能接受吗?
宋军想了一会,那是说,我每年在生产队劳动一百天,就可以得到与去年相等的工分。好吧,宋军点头同意。
金主任见宋军脸色凝重,知道他心中还有疑虑,患肿肤们的阴影,是罩挡在大路上的一张网,他知道这网的厉害,只是不说而已。便说道:你和先生的处置方案,解决了合作医疗运作中的一些问题,我们请示过党委筹备组的王组长,他也是同意的。
王副主任也领悟了金主任说的意思,就补充说:王组长以后就是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金主任也是筹备组成员。金主任很忙,有许多老干部,她都得跟他们谈话。心中惦念着你们村的事情,才亲自解决,你无须忧虑,我们都会支持你,放心大胆地工作好了。
谢谢两位主任的信任和爱护,我尽力而为吧。
明天,你就得到卫生院报到,参加血防专业培训。王副主任说。
那得跟我们队长说一声。
两位主任相视一笑,好吧,我们去见见你们的队长。
小癞子哥听宋军讲明,嘿嘿地笑道:好嘞。以后宋军做什么事去,都不须跟我说,你自己去好嘞,行动自由,啊?你做的都是正事,村里没人会绞七绞八、说三道四的,只有麦杆矮子姓邪,他的话,我们不听。放心好嘞,宋军,二队还是原来的二队。
宋军大声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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