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造纸厂的草库失火之后,星星点点的余火还在燃烧。许多人穿过菜地跑上铁道专用线来看热闹,孩子们趁乱偷起地里的茄子、黄瓜和洋柿子吃,所以学校鬼队现在的任务是看菜地,两人一组巡逻值班。
这一天轮到我和赵关键值班,我俩不紧不慢走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东瞅西望。大地吸足了雨水,天空明净如洗,有些垄沟里水汪汪的,在阳光下一闪一亮。一架架翠绿欲滴的黄瓜,一簇簇鲜红似火的洋柿子,硕果累累,丰收在望。一阵阵轻风刮过,杨树的叶子翻滚起来,闪耀着一片银灰的颜色。我们两个从菜地这头往那头巡逻,一路上并没发现值得留意的情况,我机械地迈着脚步,开始陷入一种懒散的迟钝状态。侯字典从后面跑过来,两脚在潮湿的地上直打滑,一只手把着草帽檐,大声喊叫:
“赵校长,等一下。”
我以为又有孩子祸害菜地了,吃了一惊,脑子清醒了,往他的方向靠近说:
“有人进菜地了么,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不是……是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来了,你们得多加小心。”
也许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不明白,江岸造纸厂的造反派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侯字典问:
“你们是不是去铁道专用线那边撒过尿……还抽过烟?”
他没往好处想,慌得不知说什么好。
一只乌鸦在不远处的树上呱呱叫着,接着又斜扭着尾巴,从厂区大道的上空飞过。赵关键往旁边走开一步,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
“那工夫他们在‘小会帮助’我,白脸狼突然接到电话,好像说你放的火。他们要我叫你去……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啊,最好事先想好对策。”
赵关键似乎没弄懂他话里的意思。
“怕什么,事情再清楚不过,我当时就把烟头灭了。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
话虽这么说,赵关键心里早七上八下,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抓得紧紧的,人愈来愈紧张,腿变得沉重起来,连话也说得不连贯了。他没敢耽误,从菜地直奔厂区二楼办公室。
我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疑惑,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侯字典:
“你不是耳朵背吗? 侯老师,怎么能听见他们打电话?”
“有时候聋,有时候好些。”侯字典往上推了推眼镜,大圈套小圈的镜片里闪着深邃的目光,随后又将十指相互交叉,抱成一个拳头。“我以前想不通,最近几天才明白:识透人情惊破胆,看遍事态寒透心啊!别说我的耳朵被打坏了,就是能听见,我也不想再听他们说什么!”
我又一次愣住,整个人全糊涂了。
赵关键急匆匆走进厂革委会办公室,已是中午时分。
斜眼正和两个戴红袖章的人谈话,他靠着办公桌,张开两腿伸到桌下。窗户都开着,下午的阳光显得很灰暗,办公室正面墙壁上高挂着一幅毛主席像,肃穆庄严。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储存场还冒着缕缕青烟,一片断壁残垣,再没什么可燃烧的了。斜眼拿出一份材料,要赵关键交代在草库抽烟造成火灾的问题。赵关键摘下解放帽夹在腋下,脑袋低得几乎贴在胸膛上,身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他镇定下来,虽承认自己撒尿时抽过烟,但强调决不可能引起火灾。
“赵关键,我们给你交代的政策你听进去没有?”斜眼两眼放出凶光,一只手向下一挥。“你不要耍滑头,不老实,这是对兄弟单位造反派的态度问题。”
“我可以端正态度,没有的事也不能硬往我头上安呀,实际上,我什么过错都没有。”
“不许阶级敌人狡辩,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坐在斜眼边上的一个年轻红袖章,鼻子上长的疖子使他痛苦不堪,翘起二郎腿好斗地说。“我们江岸造纸厂的革命造反派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怎么能无的放矢!”
“这纯属偶然,”赵关键以极诚恳的态度说,“鬼队在那边翻地,我要方便,有女同志,才跑到铁道专用线这边来的。”
这种解释在他看来并非多余,而是非常必要。
“你做贼心虚,其中必有缘故。”另一个中年红袖章拍案而起,拳头敲得桌子砰砰响。“那边不能抽吗,非得跑草库这边抽?”
“烟瘾上来了,习惯。”
“什么习惯?问题就在这里。”斜眼把手放在桌上,伸出五个指头弹着桌面。“我看你是明知故犯,平常的老实全是伪装。我们既然‘请’你来,就有办法把问题搞清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他又谈起原则,强调自己在原则问题上从不让步。斜眼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他看到赵关键坐在地里倒鞋里的土,硬说他干活儿偷懒。赵关键解释自己脚底下长满了鸡眼,走起路来钻心地痛,所以总穿布鞋下地干活儿。但布鞋鞋帮低,爱进土,他不是偷懒,而是没办法。斜眼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无论干什么都命令赵关键穿硬底皮鞋,专挑有小石子的地方走。
“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事我记得很清楚。”赵关键叉开双腿站稳,坚持说出事实真相,口气激烈起来。“我抽烟了不假,当时有人证明,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早把火灭了。”
年轻红袖章放下二郎腿,从凳子上抬起屁股,八字眉毛下的目光透出明显的厌恶:
“你用什么点的火,拿给我们看看。”
“这个……”赵关键放下帽子,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开始掏兜里的打火机。大概那个装跳棋的小口袋碍事,他掏出来后放在另一只手上,接着又往下掏。斜眼顺手抢过口袋,红红绿绿的玻璃球滚落一地,斜眼往地上瞅去,像发现了什么吸引自己的东西。那两个红袖章跳起来,连凳子都弄翻了,身子和手全朝前方倾去,目光也跟着玻璃球转去转来。
一阵沉默。
“这是什么?”斜眼问。
“跳棋。”赵关键顾不得再掏打火机,脸涨得通红,显得很慌乱,忙俯下身子去捡滚落的玻璃球,脑门又渗透一层汗珠。
“多么有力的证据,”斜眼一脚踩住一个玻璃球,冷笑着提高嗓门。“现在大家看到了,他还有心思玩这东西,没收了!”
“你不要低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企图否认是一种幻想。你在捣乱,失败,直到灭亡啊!”年轻红袖章收回目光,继续道。“赵关键,我问你,谁能证明当时你灭火了?”
“于艾平。”
“你不老实,看怎么收拾你。”斜眼大吼一声,两手一挥,把什么东西扔掉一样。“出去,好好反省罪行。”
赵关键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恐惧笼罩着他,声音慌乱起来。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好像自己越抹越黑,越黑越抹。他摘下眼镜在衣角上擦了擦,想再戴上,眼镜腿老是挂不到耳朵上。于是心疼地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些玻璃球,垂下脑袋撅在走廊一个角落里,帽子都没顾得上拿。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