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救,没救啦,一定要想个办法!”老头一爬上铁道专用线就扭过身子,拍着膝盖说。“消防队怎么还没来?”
从这儿望去,有两垛稻草已叠在一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势,迅速烧成白色的山梁,狂风卷起一道道火蛇,要跳上天空似的向邻近的草垛吐出火舌。火光照进树丛,穿透枝枝叶叶,我们也被晃得浑身通红。地面上落下一层灰烬、焦块和烧过的稻秸,人人都扎煞着耳朵,满脸是汗,因狂奔而强烈跳动的心脏,跳得更为厉害,汗与烟混在一起,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感到胸中充满了又黏又稠的气体,随时要爆炸。说实话,大火这时候真向我烧来,我也没力气逃跑了!这可怕的经历,给我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象,使我认识到人与自然之间的斗争,不是光凭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就能解决的事情。救火是一门科学,人胜不了天,这是不可能的,更不会“其乐无穷”。与此同时,我绝望地想:“消防队赶来也没用了,除非发生奇迹,这里马上会变成一片灰烬!”云层越积越厚,越来越黑,头顶响起一串霹雳,震得大地都晃动起来。狂风裹着大雨突然而至,噼噼啪啪的雨声盖过燃烧的声音。
“下雨了,妈妈?”我问母亲。
“下了,下了。”她说。
确实下雨了,雨中还夹杂着一些苞米粒大的冰雹,先把灰土砸成密密麻麻的小窝,又变成泥浆四下流淌。大地冒起白烟,溅起水花,连最近的一棵树都看不清楚了。鬼队的老师站在雨中,雨水直往脖领里灌,把脸颊朝着天空,让雨水浇个痛快,谁也高兴不起来。唯有那个老头张开双臂欢呼:
“老天爷啊,快下大雨,下呀,下呀!”
天阴得跟夜晚一样,整个压下来,大风仍在半空中怒吼,闪电和雷声交替闪来响去,千万道白色的水流化作银链,要从天上甩下来缚住狂舞的火蛇。一忽儿,火蛇甩开银链冲高几米;一忽儿,银链缚住火蛇压得更低。双方搏斗着,像两支激战的千军万马伸出无数手臂相互攻打和厮扭,一直持续一个多小时,谁也降伏不住谁。风停了,雨水打开了闸门,下得更加猛烈。终于,大雨把着火的草垛压得愈来愈低,那些火蛇再也扭动不起来了,它们的力量已经用完,变成一片暗红色的灰烬。老人双腿跪在地上,比自己家里着了火还心痛。我看不出他的身份,可总觉有特别的地方。远处响起消防车警笛声,老头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猛然想起什么问:
“孩子,几点了?”
我仰着脸接雨水喝,没听清。
老头又重复一遍。
“啊,快5点了。”陈斯基用手掌挡着暴雨,眼睛俯在手表上答。
“他妈的,这小子吓跑了,还整天装得像回事,满嘴革命大道理,我以为他真有种呢!”
“谁跑了?”我奇怪地问。
“看我的那个造反派。”
“他不打电话去了吗?”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他要真去打电话,消防队这么晚才来!”
老头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仰起头来看那昏黄的天空,用拳头敲敲自己脑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把脊背转向我们。为什么那个造反派没打电话?他没有说明,也没法儿说明。我不想再问什么,增加他的烦恼。雨还在下着,雷声还在响着,红色消防车围住大火,喷出一溜溜水柱,草垛上蹿起白烟,火光忽而暗淡,忽而明亮。水洼汇成浊流,冒起无数个白泡,弯弯曲曲流下路基,草库旁的一棵小杨树还有几片没被大火燎尽的黑叶子,在大雨中飘落了。雨大得看不出雨丝,天上的尘埃打落在地,空气变得清爽宜人,我们刚才还热得够呛,现在都冷了。
老头平静了一会儿,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叹口气,转过身对母亲说:
“看你是个头头吧,谢谢!”
母亲说:
“不用谢,应该做。”
“这么小的孩子,也劳动改造。”他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抹花白的头发,愤懑地压低声音。“你们走吧,有什么事都是我的!”
我们的破棉袄全开了花,绽出团团棉絮,胳膊、手上,凡露出衣袖的地方几乎都燎起水泡,一个个满脸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颇有几分悲壮。我回忆不起当时说些什么,只记得雨水从头上泻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流,又从鼻子两侧流进嘴里,人一会儿吐一口,脚下到处都是水。我们光忙着救火,根本没有考虑时间,天色已黑,雷声似乎要停歇了,还响着一阵低沉的尾声。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往下滴着水。本来,我们就是来抢救国家财产的,希望有一个好的表现,不是自愿不自愿,而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大家都神情沮丧,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既然问心无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强撑着干什么?母亲不想再惹麻烦,悄悄领鬼队撤了。
晚上,我早早上炕睡下了。
外面又刮起了大风,摇晃着大树,窗户咣咣响,屋檐水滴个不停。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妹妹问母亲:“妈,怎么啦,外面那么亮?”
母亲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着,惊讶地说:
“啊,又着起来啦!”
我一下子清醒起来,掀开被子跳下炕,隔着玻璃张望。果然,在厂区东面,白色的火焰把黑暗照得透亮,月亮在低空透过滚滚烟雾,射出布满尘土的红光。院子里积了一层水,有许多飞虫在墙角搅成一团,街道上响起喊声:
“救火呀!”
“在哪儿?哪着火啦?”
“那……草库又着啦!”
家家户户亮起灯光,有人拿着桶和盆跑出屋门。我刚披上衣服往外跑,就听母亲喊道:
“你回来。”
“妈,你不去?”
“你看看,”母亲把双手贴在胸前,抿抿焦干的嘴唇劝我。“火这么大,去也没用。”
母亲说得没错,要不是下午那场大暴雨,我们连一垛稻草都救不了。许久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们返回里屋关上灯,站在窗前朝着火的方向眺望,手上的灼伤还在疼,心里非常不安,老长时间不说话。在喊声传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耀,旋即弱下去,接着又旺起来,火光蔓延的范围愈来愈大,东边的天空一片通红,一长缕一长缕火舌发出刺目的光芒,随着滚滚的黑烟蹿上天空,星星透过烟雾的缝隙在闪烁。
外面不断有跑过胡同的脚步声,已经有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我打破沉默说:
“妈,人家都去了。”
“这不可能,他们不了解情况,会很快回来的。”母亲的肩膀抖了抖,打了个冷战。
那场大火白天确实被大暴雨浇灭了,消防战士又用水枪浇个透,以防死灰复燃。指挥中心的领导仍旧放心不下,待大队人马撤走后特意留下一辆消防车监视现场的情况。按理说,应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不可能再出现问题。那两个值班的消防战士也累坏了,于是在驾驶室里眯了一觉,相信明天早晨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半夜里刮起大风,一阵草垛的倒塌声惊醒他们,不知为什么草库又燃烧起来,大火的反光照亮天空,烟都飘到了家属区上空。消防队虽紧急赶回来救火,但火势太大,没等战士们冲上前去就被浓烟熏倒好多。指挥中心眼见回天无力,再要强行救火纯属得不偿失,最后只得派人围住现场不许前来救火的老百姓靠近,任草库里的大火自生自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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