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季到了，天色一片灰白，院子中央积着一摊摊雨水，我们家仓房是挂羊角的泥顶，雨水一大就冲漏了。

　　白土地人废物利用，发明用炉渣上房顶的办法，上一次炉渣顶十年八年不漏。我和母亲去锅炉车间拉回几手推车炉渣，用筛子筛掉大块，光剩下粉末一样的细炉灰，再拌进石灰沤几天，让它们掺在一起就成为一种优质的灰浆。星期天，赶上个大晴天，蒋叔叔和蒋姨一大早来我家帮忙。大伙先把沤好的炉灰甩上仓房顶，摊开，用木头方子使劲拍一阵子，洒上一层薄薄的水泥抹平，我家的仓房也有一个巴掌厚的炉渣顶了。母亲的嘴角露出笑容，她再不必担心仓房屋顶漏雨了。接下来的消息又使我们笑不起来，蒋姨的亲戚从拉哈镇打听到消息：胖蓉的父亲不是病危，而是跳井自杀！

　　我僵在那里，难以置信。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使人震惊。

　　吕大姨的弟弟赌博，早就欠下一屁股赌债，尽管他知道，不马上想出甚至是不择手段的办法，就很可能是悲惨的结局了。可是这个输红了眼的赌鬼并不是全力以赴地去解决问题，而是一再延宕，得过且过，无法自拔。他不但把姐姐投资粉房的钱输了进去，还挪用了生产队里买农机的款项，让所有不是好道弄来的钱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里。弟弟眼见东窗事发，自己无法再拆东墙补西墙，一旦丑闻揭露，必将身败名裂，终于失去最后的理智，投井自杀，一死了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阵心血来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所有的难题和债务都留给妻子去解决了。一家人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弟弟的尸骨未寒，赌徒们就堵在他家大门口催命鬼似地催促还债，凡家里能值些钱的东西，统统被搬走抢光，还大喊大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就用房子抵”。吕大姨明白真相之后，一下子倒在炕上，开始扯自己头发，死了的心都有。这真是一切不幸中的最大不幸，所有的积蓄都被自己的亲兄弟挥霍一空，那是她后半辈子的活命钱啊！

　　在场的人默不作声，谁也不敢看谁。不仅如此，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胖蓉的母亲没钱为丈夫发丧，又怕大热天尸体变臭，狠狠心将女儿许给一个大她十五岁的瘸腿男人，换来一小笔彩礼发送了丈夫。母亲任胖蓉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咬着牙逼女儿马上出嫁。她得考虑弟弟们如何活下去啊，家里太需要这笔钱了，又想不出别的救急办法，否则急红了眼的赌徒们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所有的事都一团乱麻一样缠上来，剩下的日子怎么办啊？母亲受不住如此大的精神打击，没过多久也病倒在炕上。生活真是变幻无常，再没有比这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也再没有比这更为不幸的了！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不忍再听，也不愿相信━━胖蓉才十六岁，这么好的姑娘，内心里怀有多少美丽的期望啊。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想躲都躲不开，只能依照规定的轨道走下去。至于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往后会怎么样？没有谁为她操心！

　　我可怜她，超过对自己的怜悯！

　　办完兄弟的丧事，吕大姨去了拉哈镇，看亲戚们能否帮一下她这个孤寡的老太太。

　　在拉哈镇，六妹妹说：“大姐啊，谁家不都过得紧巴巴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趁现在岁数不算太大，不如找个人家混口饭吃。”

　　“是啊是啊，”五妹妹说，“我看老妹妹的主意不错，事到如今，认命吧，只能靠自己了。”

吕大姨两手捂着脸颊，一声连一声叹气，这个夏天过得支离破碎，她怎么也搞不明白，灾难为什么会突然降临在头上？以后靠什么活？想一想都害怕！

　　“我们办事处倒有个老头，死老伴儿的。”六妹妹说，“前些时候还托我找个人，不知大姐愿不愿意？”

　　“老头有孩子没？”五妹妹问，“房子呢？”

　　“有，有俩，一男一女，都成家了，有两间房子，空着哪。”

　　妹妹们提出的问题很现实，手打鼻子眼前见，她们巴不得老姐姐马上寻求到一个活命的靠山，能得到的帮助仅此而已，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吕大姨把双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坐在炕头上，什么主意也拿不定，想找个人商量都难！

　　“再怎么也得有人说说话呀。”五妹妹建议，“见见，少年夫妻老来伴嘛。”

　　“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吕大姨怀着痛苦的心情表示同意，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她知道自己孤苦无依，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于是将下巴压在胸脯上，努力不让哽咽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事情原本不该这样，人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如此不可捉摸？如今再说什么已经晚了，除了恨，还有悔，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最初没有想到过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只能等等看了。大家很为吕大姨担心，事情明摆着，她若不急于改嫁，糖厂或许还能给点儿补助，要和老头过不好不连退路都堵死了。母亲要蒋姨转告吕大姨走这一步千万慎重，等情绪稳定了再说，生活会改变人的，什么事都既信又不全信。有必要考虑到这一情况，她能和人家过到一起自然最好，万一糟得不能再糟，过不到一起就赶快回来另想办法。至于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到时候就清楚了。我还要打听一下胖蓉的近况，蒋姨不愿讲下去了。

　　生活就是这样，都知道错了，也就没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