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月中旬的一天,正午的太阳高悬头顶,树叶和杂草都无精打采垂下来,大地仿佛也中暑了。
所谓的改良土壤,我看更像深翻地,据说这样才能去掉土壤里的碱性。白土地是沉积状结构,一层黏土一层沙,又一层黏土一层沙,我们必须把菜地下面的黏土挖上来,上面的沙土再翻下去。老师们都头顶草帽,身穿厚衣裳干活儿,脊背上还是晒起水泡,不小心挠破了,准留下一片紫色的斑块。我昏昏欲睡,机械地一锹一锹挖土。这种单调的劳动非常消耗体力,整天与泥巴打交道,做着固定不变的事情,额头汗水直往眼睛里流,一动衣服就湿透,脊背上针扎一样痛。只有休息时,我们才能躲到树荫下凉快凉快。
侯字典突然用手扶着眼镜,两眼望着天空,对我们轻声喊道:“快看啊!”他的身子要飞起来似的,去迎接那天空上啼叫的看不见的鸟儿。老师们不由停止翻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过一丝丝白云,一只喜鹊立在树枝上喳喳叫着,尾巴在有节奏地翘动。我不禁奇怪,他让我们看什么呢?
“侯老师,你说什么?”刘小伙大声问。
“鹤,鹤。”
“在哪儿?”
“看见没?那边,丹顶鹤,两只。”
我把手搭在眉宇上,再仔细看,高高的天空,紧靠着云层的下方,有两个深色的小点儿正在变大,越来越大。现在可以看见了,果然,远远的天边有两只丹顶鹤,正朝我们这个方向飞来,一上一下翩翩而至。鹤飞得很高,青天更高。它们扇动几下翅膀,慢慢盘旋着,飞成一个个圆圈,伸出细长的脖子,半缩双腿,发出悠长的鸣叫相互呼应,卷进空气的激流里,看上去漂亮极了。两只大鸟掠过的时候,头朝上飞往高处,又一头向下俯冲,投下迅速移动的影子,那号角般的鸣声听起来越发清晰、嘹亮,我甚至能看清它们翅膀扇动时边缘的羽毛,在耀眼的阳光下泛起的银色光辉。
“它们在自由飞翔啊。”年轻的侯字典虽被打成牛鬼蛇神,但严酷的现实生活还没有扼杀他燃烧于内心的激情,依旧多愁善感,对生活充满了渴望(这是由本能所产生的希望,尽管希望几乎都是脱离实际的,往往毫无意义)。他仰起脑袋,盯着丹顶鹤看了很久,眼睛在镜片后面一闪一闪发光,又把手往腰间擦了两下蹭干净,自言自语地摘下眼镜,用袖口擦起眼角。“能变成一只鸟儿,多好!”
所有的老师都拄着铁锹望着丹顶鹤,忘记了劳累,时而把头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目送着它们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飞过大家的头顶远去。只有陈斯基夸张地伸长两臂,眯缝起一只眼睛,做出举起的手势,像端起一支无形的猎枪在瞄准,嘴里发出砰砰几声枪响。
“你这是干什么?”刘小伙问。
“我没你们那么浪漫,现在还一口学生腔。”他放下两只胳膊感叹,撇起下嘴唇。“把它们打下来,晚上就能打牙祭了!”
“可惜呀,你那把枪是小孩儿玩的!”马历史瓮声瓮气讥讽道。
那两只丹顶鹤渐渐远去,消失在天边,天空变得更高更远了,周围重新一片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太阳把盐碱地照得泛起苦涩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了。大伙儿缓过精神,只有片刻的精神转移,又给拉回到现实,捡起块石头铲掉锹背上的淤泥,磨快锹刃,把繁重的体力劳动当作赎罪的苦行,抡起手臂闷头干活儿,毫不含糊。只见老师们的头部有规律地忽起忽落,眼睛半闭半睁,躲避着腾起的灰尘,浑身上下都成了汗人,胳膊忽而伸张,忽而弯曲,甩上一锹锹土堆在沟的两边。他们都在内心里自己管理自己,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进行真诚的自我反省,总是想通过“逆来顺受”,最终达到从牛鬼蛇神还原为革命群众的目的。好像这个时候应该干得更多,更好。
“哎我说,侯老师。”休息时侯,陈斯基问侯字典。“这几天,你查到资料没有?”
“啊,什么?”侯字典盘腿坐在树下,扶扶鼻梁上的眼镜,盯着陈斯基的嘴巴问。
“改良白土地的办法呀。”
“查到了。”侯字典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还让我们下这个死力气,活受罪!”刘小伙光着膀子,左手腕上的白护腕也摘掉了。“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我这个星期天,没白忙活。”侯字典用草帽扇着风,不管别人听没听清,只顾自己说下去。“不但查了好多资料,还去请教过一位园林局的‘臭老九’,他告诉我不少这方面的常识。有,有,治理盐碱地的办法多着哪!”
一阵白色的烟尘打着旋扑来,像拉起一道屏幕。野草弯倒在地面,天地浑然一色。母亲站在一旁,抖起衣襟风凉,很感兴趣地把注意力转向侯字典。
“有什么办法,”刘小伙催促,“你干脆点儿说。”
“治理盐碱地,最省事的办法是用石膏,啊,学名叫硫酸钙。”
“书到用时方恨少。”陈斯基一边说,一边搓着胸脯上的汗泥,“侯老师,都是你从词典里查到的吧?”
但侯字典不想开玩笑。
“啊,不开玩笑,但这种办法成本太高,厂里不会用的。若‘排水冲洗’盐碱地,简单得多,也不用下这么大力气。”
“高,实在是高。”刘小伙胸部抵着锹柄,垂下两肩打趣,“不愧侯字典,讲起来头头是道,那咱们放水呗。”
“不行,这个办法行不通。”赵关键抱起双膝,还在寻找什么似的望着天空,不紧不慢总结。“关键的关键是没有机井。”
到底是学校的副校长,他的学问同样大。
“打几口井么。”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经费,家属服务站哪有钱!”
“那只有一条路,”陈斯基举起手,像摔什么东西似地,从上往下擦了把脸。“靠咱们挖,累死活该!”
“这回你说到点子上了。”赵关键掏出一支香烟,背风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关键是有利于改造,造反派怕咱闲着没事,瞎琢磨。这样既改造了人又改造了土壤,何乐不为?”
老师们相互看了一眼,沉默了。
“侯老师,”我忍不住问,“这儿原来就是白土地么?”
“啊,什么?我明白了,现在是,原来不是。”他又给我上起课,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以前是一片多么肥沃的黑土地,踩一脚都流油。说什么人定胜天,这违反科学规律,一次次经验证明,再好的基础也架不住胡折腾啊!”他摘下眼镜,撩起衣角擦了擦镜片,表情相当严肃。“老乡们有一段顺口溜,最能反映这里的生态环境:
春季一片白茫茫,
夏季有雨渗泥汤。
秋季难见枯黄草,
冬季无雪露凄凉。
……”
“那么以后呢?”母亲点燃一支香烟,参与进来问。
“以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以后必定寸草不生,遗害无穷。所谓的白土地,无异于一片死地!”
“我说侯老师,打住。说你臭老九就是臭老九,不要只看月亮不看太阳,一有机会就放毒。”陈斯基一下站起来,捂住耳朵大声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你敢唱对台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消毒!消毒!”
大家都不看陈斯基,面面相觑。
“我不过随便说说,没违反原则吧。”侯字典极为惶恐,眼镜一会儿摘下,一会儿戴上,宽宽地摊开双手,发出叹息。
“侯老师谈的是学问,”一惯耿直的马历史,站起来给侯字典解围。“怕什么,别往外说就是了。”
“算了,算了,我们换个话题。”赵关键说。
“唉,和你们说话真费劲。”陈斯基发现周围的人认真了,赶快坐下来解释。“我没那意思,我没那意思。闹着玩呢,千万别当真!”
他对自己的话不禁苦笑,可谁都没有心思开玩笑,再说这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要论学问,在糖厂子弟学校的老师中,侯字典无疑是那种最能吸引学生听讲而又教得最好的人。他头脑聪明,书看得多,记忆力惊人。可这还不是全部,你随便说几句毛主席语录,无论哪一页,只消你点到哪里,他准会指出这段语录在毛泽东著作第多少页上,全能记住。一次批斗会上,造反派找碴儿命令侯字典背“老三篇”,扬言若背错一个字就赏他一个耳光。结果侯字典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居然标点符号都不错,闭上眼睛一副十分投入的神态,连语速都和上课时一样。在场的造反派全被镇住了,无不目瞪口呆。
这一天过得很不愉快,几乎再没法儿谈什么事情。
然而他的这一番话,却使我从头凉到脚。
整整一个夏天,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我老梦见侯字典讲的那片死地,这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真是可怕的梦魇━━我又走进采猪菜路过的那片白土地,白茫茫的烟尘一直延伸天边。天上没有一朵白云,一只飞鸟,地上树木消失,生灵灭绝。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一个人行走,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混混沌沌,一片死寂。我被巨大的恐惧包围着,却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四处寻找着生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逃亡。我跑呀跑呀,直到筋疲力尽,呼吸越来越困难,心几乎要停止跳动,随时都要跌倒。我嘶叫,我哀求:“给我们一条生路吧!给我们一条生路吧!”声音在空中久久回荡,我得不到回答……
家属区里的一只狗狂吠起来,另一只狗也跟着不停吼叫。我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连头发梢都湿了!
那个梦没有下文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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