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菜地改良土壤有个好处,相对自由。
我家新买的猪崽小,一天得喂它好几次苞米面粥。妹妹上学,母亲上班,没有工夫,我必须赶回来喂小猪崽。我还有一项任务,看家属大院里来没来劁猪匠,小猪得及早劁,不然耽误成长。每年这个时候,我家前趟房的苏联猎狗一汪汪叫起来,大院里准有个骑自行车的劁猪匠,屁股一扭一扭地吆喝:“劁猪━━劁猪━━”因为有个劁猪匠曾给苏联猎狗做过绝育手术,不让它再生狗宝宝了,从此苏联猎狗记下仇,一见劁猪匠就咬个不停。中午的时候,我在灶眼里烧把火,熬好一小盆苞米面粥做猪食,小猪崽真喜人,我把小盆放进猪圈,它就头也不抬地噘着长嘴吱溜溜喝起粥。常常我在这院喂一头小猪,吕大姨在那院喂两头小猪,欢乐的哼哼声和吃食的吱吱声此起彼伏。我问吕大姨:
“劁猪的来没?”
“没哪,”吕大姨站在猪圈旁,叼着烟卷笑呵呵答,“来还能不说一声。”
“电报━━吕嫂。”傻老孟从胡同里走出来,上衣搭在肩上,老远就喊。我赶紧藏进屋里,怕他发现我在家喂猪。吕大姨不识字,嘴和鼻子都冒着烟问:“谁家的?”傻老孟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电报信封:“你家的,收发室让我捎给你。”吕大姨接过电报扭头喊:“胖蓉,胖蓉━━”胖蓉不在家,没人答应。傻老孟走后,我才隔着院墙看了一眼电报内容:“胖蓉,父病危,速归。”我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还是不明白,前些日子老舅来看胖蓉还好好的,怎么没几天人就不行了?吕大姨见我不吭声,料想发生了什么意外,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写的什么,怎么不说?”
“胖蓉她爸病了。”
“什么病?病的咋样?”
我没法儿回答。
“胖蓉,胖蓉━━”吕大姨又喊。
“哎。”胖蓉答应着走进院门,上身穿一件带浅色小花的褂子,下身一条蓝斜纹布裤子,两只短辫儿一左一右搭在肩上。
“你死哪去了?”
“上厕所了。”
胖蓉接过电报,一下子靠在院墙上,嘴唇闭得紧紧的,成了薄薄的一线,手里的电报纸直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吕大姨慌了。
“我爸快不行了……”胖蓉的眼泪流下来,“家里让我回去。”说着,捂着脸跑进屋里。
母亲下班回来直接去了隔壁,蒋叔叔和蒋姨早在那儿,脸上呈现惶惑的神情。吕大姨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心情十分沉重。胖蓉弯着身子缩在炕角,满脸泪水,满脸头发,眼睛肿得像桃子。母亲劝胖蓉:“闺女,听孙姨的话,别哭,赶紧回去想办法就是了。” 我看不见胖蓉的面孔,但感觉到,她的悲伤不是几句话能安慰的。竟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 的感觉━━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过去什么时候经历过,或者是在梦境中梦到过,我正在重复其中的过程,说说过的话,做做过的事。我甚至知道大家下一步要干什么,怎么做,以及能预感到这事无论好与坏的结局:“胖蓉从此回家了,她将离我而去!”
“孙姐说得对,”蒋姨弓着水蛇腰,鼻涕咝咝地吸进鼻孔。“吕嫂,赶快叫孩子回去一趟吧。”
“让她回去,明天买票。”吕大姨已无心做任何事情,坐在一边不住叹气。
“别,吕嫂,你也去。”事情有些突然,丝毫兆头都没有,母亲考虑一下建议。“他老舅病了,如果情况严重得有人拿主意,孩子岁数小,怕有些事情处理不了。”
“小猪怎么办?得喂食啊。”
“你该去,该去,这比什么都重要,是头等大事。”蒋叔叔说,“别慌,好好想想和看看,还需要什么?喂猪的事交给我们,你们娘俩也好有个照应。”
吕大姨听从大伙的劝告,收拾起东西,和胖蓉一起去乡下了。
“答应我胖蓉,”临走前,我偷偷拉住胖蓉说。“你回来,我们再去抓蝈蝈。”
“我跟你讲呀,我要是不回来……”她摆弄着衣角,泪水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艾平,去找我。”
“我去。”
“别忘了。”她用力咬住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定去。”我向她保证。
一连几天音讯皆无,大家都惦念得不行。长这么大,我头一回体验到牵挂滋味。胖蓉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女孩儿,我们曾一起度过多少愉快时光,一起分享着欢乐,分担着焦虑。她走了,我的情绪几乎跌到谷底,周围变得一片荒凉,整整一个星期都无心做事。我盼着她回来给吕大姨做伴,其实也是给我做伴。面对隔壁空空荡荡的院落,到处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又看到她脸蛋红红的站在风中,带着原野的清新气息,一双手搭在木板障子上,身子前倾,露出虎牙朝我说:“我跟你讲呀,我跟你讲呀……”至今还生动、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天隔壁的院门一响,有个女孩儿推门而进。我以为胖蓉回来了,一声呼唤哽在喉咙里面,跑出去一看,是蒋姨的大女儿小丫来替吕大姨喂小猪。母亲对蒋姨念叨,不知胖蓉她爸病好了没有,怎么没一点儿消息?蒋姨说她家拉哈镇有亲戚,可以从吕大姨妹妹那儿打听情况,母亲说还等什么,赶快托人去问啊。
蒋姨托拉哈镇的熟人打听去了。
我们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惦记着胖蓉,时刻都在等待她的消息,坐立不安,随之而来的还有空虚和无聊,好像她已经走了许多日子。这是我一生度过的最漫长最难熬的时光,我一遍遍想念这个美丽的女孩儿,感到非常孤独,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希望她赶快回来。但这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没对别人透露过,因为这个隐秘只属于我自己。除了牵挂,似乎还有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着我,沉重由此而生,而且越来越强烈,很可能胖蓉家里发生的事,和她将要面临的痛苦,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否则,吕大姨为什么去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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