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狼斗不过工宣队,把火气发泄在我的头上。
他们不让我烧开水了,要我回鬼队劳动改造,改良土壤。或许变换一下环境,这样倒更好,只要让我感到高兴,能和老师们在一起干活儿求之不得,免得活得非常紧张。
木工房是公共场所,尽管你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还是厄运难逃,革命师生们一来这里打开水,威胁便随之出现。我成了红小将们恶作剧的对象,有时不如说是玩偶,终日心提到嗓子眼儿上,需要极大的忍耐力。因为不管高年级低年级的学生,是个人就可以对你颐指气使,他们一见水没烧开便无理取闹,把人性中最丑恶、最残忍那一面充分调动出来,找碴儿命令你背毛主席语录。年龄越小,越无所顾忌。为了尽可能减少是非,你必须时时低头认罪,见一个拜一个。问题是每个红卫兵都要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怎么背得过来,背不上准受惩罚。有一群低年级的红小兵没事找乐,并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而是来消磨时间,一进屋便命令我背《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我过去在鬼队学习过这篇文章,但现在背诵不出来,只能恳求红小兵们给两天时间,下一次再来考我一定背得滚瓜烂熟。
他们还真手下留情了。
有人对我的棉袄感起兴趣。
这件棉袄我已经穿过两年,又短又瘦,胳膊肘都磨得露出棉花,袖口还接上一截(这是走资派总结的经验,大夏天穿厚棉衣靠它当护身气垫,挨打不疼,棍棒落在身上不落青伤)。一个三角脑袋的学生拿出铅笔刀,在我的棉衣上划出长长的口子,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拽着袄襟往后退了两步,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棉衣发出撕裂和断线的响声,他又“嗷”的一声往前跨了两步,拽出绺棉花放在嘴边上一吹,棉花便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起来。其他孩子见状大喜,觉得很有意思,争相用小刀、钉子、锯条划开我的棉袄,连裤子、帽子都划出一道道豁口,作出种种怪相,还一齐喊起顺口溜:
兄弟七八个,
围着柱子坐。
老大一伸手,
衣服就撕破。
事后想起来,我不是柱子,是人,也谈不上什么勇敢和坚强,可我必须做活的柱子,死的人,硬挺着一动不动。我的棉袄顷刻之间变成一绺绺布条,孩子们却哈哈大笑。我想求饶,忍住了,没有说出来。我抬起眼睛望着窗户,路边的草叶青青,露珠闪烁,一只马蛇子贴在玻璃上爬行着逮小虫子,背后衬了碧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过。那一瞬间我心里想,我活得还不如这只马蛇子,有自由,有欢乐,只能站在木工房里瑟瑟发抖,除了默默承受和忍耐下去,你别无选择。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的时间,摆脱开一帮又一帮的淘气鬼。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风掀开棉袄一路飞花,要不是我拾起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并用胳膊捂着棉袄不放,早就只剩下空空的里子了!偶尔有行人无意间看我一眼,我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破口的地方挂着棉花团,像看一个要饭花子。有几个小孩儿为欣赏我身上的飞花,背着书包一阵冲刺超过我,然后倒退着看了我好一阵子,还往我的脸上吐唾沫。我不理睬他们,一路几乎是跑着走的,什么都不看。
走进家门,母亲吓坏了。
她急忙解下我身上的草绳,问:“没事吧,儿子,棉袄怎么这样啦?”
“同学用刀子划的。”我嗫嚅着答。
“为什么?”
“没背上毛主席著作。”
“我去找工宣队。”
“别,找也没用。”
我们不能再去找蒋叔叔,给人家添的麻烦还少么!
夜里,母亲在灯下缝补起棉袄,她擦着眼角的泪水,重新絮好剩下的旧棉花,又添上些新棉花,一针一线缝起布条条,连夜赶制出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百纳”衣。那密密麻麻的针脚上,凝聚着多少母亲的心血、母亲的眼泪。现在,在这里,在她最艰难的时刻,在她儿子最艰难的时刻,她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一个单一的目标上,如何带着孩子渡过难关,活下去。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我睡不着觉,看闹钟的秒针一点点在移动。我怕惊动母亲,用被子蒙住脑袋,没多长时间就做起噩梦。我过去也曾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红卫兵又在嬉戏着撕我的棉袄,棉絮满天飞舞。我哭,我叫,好像有无数毒蛇在身上爬行,用毒牙撕扯着我的心,后面还有一大群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步步紧逼。黑乎乎的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我听到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动,身体那么沉重。我不敢看他们,吓得大喊大叫,竟分不清这是噩梦还是现实。
醒来,脑子里依然记得噩梦中的情景,已是夜深人静,虱子咬得人无法入睡。我翻个身,炕席下有什么硌了肩膀一下,顺手摸去,是那把桃木剑。我爬起来,借着月光开始祈祷,我祈求它再显一次灵,保佑我不受孩子们的欺辱。桃木剑闪着幽幽的光泽,真的响起连续不断的嘎巴嘎巴声。
“你干什么呢,不睡觉?”母亲醒来,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问。
“妈,它又响了。”
那声音时强时弱,游移不定。
“不是说它显灵了?”母亲说,“放回去吧。”
“咱这些日子遇到的事还少吗,”我不服气地争辩,“它消什么灾?避什么邪了?”
“不是我说,老辈子都这么说,上回,它不保佑过你嘛。”
“那是蒙上的,这次怎么不保佑。”
她不让我说完。
“不要胡说,还是不动的好,放回去吧。”
母亲掖好被子,翻个身又睡过去。
这把桃木剑真怪,为什么对我时而保佑,时而抛弃?我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耳边老响着那声音,无处不感到它的存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家里一关上灯,沉寂和黑暗包围着我,这种恐惧就传遍小屋每一个角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起初还是轻微的不舒服,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后来一听到那个声音就有股冷气扑来,好像所有的门窗都慢慢打开了,发出响声。这声音那么大,又像是杂沓的脚步声,母亲怎么竟听不见呢?我想喊叫,但喉咙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无论我使多大劲也挣脱不开。吓得我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脊背冰凉,再没有一丝一毫睡意了。我终日忐忑,不能安宁,极想弄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因为那声音非但没有自行消失,反倒越来越频繁……真是个神秘莫测、令人难解的谜!
信神有神在,我变得越来越迷信,竟不能自持。
小孩子一旦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就会整天坐立不安,夜里睡不着觉。终于有一个大白刀破开,桃木剑里有一个肥胖的蛀虫,那是它嗑木头发出的天(我们小的时候谁不害怕妖魔鬼怪?保不准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但孩子白天总会比夜里勇敢一些),母亲不在家,我按捺不住好奇从炕席底下取出桃木剑,用铅笔刀破开,桃木剑里有一个肥胖的蛀虫,那是它嗑木头发出的声音声音,毫无神奇而言!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