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狼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跑到厂革委会告状,说以蒋叔叔为首的工宣队站错了队,是糖厂子弟学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保护伞。并挑动学生揪斗蒋叔叔家大儿子,要柱子每天写检查,交代和于艾平划不清界限的问题,长时间站立,长时间举手,长时间低头,多次于倾盆大雨中将柱子推出教室去洗脑……老实巴交的柱子回家哭诉后,蒋叔叔大怒,他领着儿子闯进学校革委会,一把揪起白脸狼衣领,把整个人都从办公桌前拽起来大骂:
“你小子瞎,敢动我儿子!”
“他们怎么会斗你儿子?”白脸狼脸上陪笑,心里不快。“误会,误会!”
“老子八辈子贫雇农,是烈属!”一牵扯到个人利益,蒋叔叔不再是学校工宣队长,变成粗野的汉子。
“没错,没错,蒋师傅。”
“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你听我把话说完,”白脸狼还想拿造反派头头的架子,双手交叉在胸前说。“群众运动嘛,难免过火。”
“放屁!”蒋叔叔一把推他个踉跄,两条剑眉倒竖。“明天我揍你儿子,也是过火?”
“别,虽然我们之间有过麻烦,我让他们道歉。”白脸狼慌了,他知道蒋叔叔真动起手打了白打,声音低下来,平缓许多。
“你们要再敢动我孩子一指头,我他妈让你大头朝下爬。”蒋叔叔临走仍不解气,又瞪着白脸狼说。“我这个人是大老粗,从不考虑那么多,说到做到!”
厂革委会派斜眼到学校了解情况,蒋叔叔说,我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说话办事,你不能偏听偏信,如果厂里觉得我没做好工作,让我回车间好了。一席话讲得有理有利有节,斜眼听了很不舒服,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把事情压住不再深究。其实,造反派不敢得罪蒋叔叔,打击他就等于打击群众大多数。因为蒋叔叔是劳动模范,革命烈属,绝对苦大仇深的贫雇农。
蒋叔叔是在海伦县农村长大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
父亲走后没留一垄地,只有两间破草房和一个院子,寡母拉扯着三个孩子过得相当艰难。蒋叔叔从记事起就给地主放猪,从没吃过一顿好饭,穿过一件好衣服。一直到东北解放土地改革,他家才分到几亩土地过上像样的日子。为了支援解放战争,母亲把蒋叔叔的大哥送进部队,蒋叔叔也当上了村里的民兵。那时候共产党刚刚进驻东北建立根据地,影响尚未涉及偏僻的农村,地方上匪患猖獗,各种各样的势力纠结在一起配合国民党袭击立足未稳的新政权。土匪们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步枪,专门劫掠翻身的农民。你要不供出粮食和财产藏到哪里,土匪当即掀掉锅台上的大铁锅,把你家老人的屁股按在锅台上烧一把火。直到你受不住折磨,吐出刚刚分到的粮食和财产,他们还不解气地说:
“看你还敢跟共产党闹翻身,不烧了房子就算手下留情!”
除非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才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工作。
冬天里农村闹起“红枪会”,一个村子都被国民党特务发动起来,暴动的农民群众涂成大花脸,拿起长枪大刀去袭击区政府。一路上雪下得好大,走起来一步一个雪窟窿。区政府设在镇上一家地主的大院里,连警卫战士也不过二十多人,其中就有蒋叔叔刚刚参军的大哥。生活有时候真是够奇怪的,令人很难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区长风闻“红枪会”闹事早有戒备,不许工作人员休假,大院门口也布下了岗哨,但究竟是过大年,大伙儿都横躺竖卧地喝多了,仿佛世界上不可能有各种仇杀、背叛和斗争,而只有欢乐和幸福似的。半夜时分,“红枪会”干掉了岗哨,摸进地主的大院里,正赶上区长光着膀子出来撒尿,发现满院子都是涂大花脸的人,血液直涌到脸上,大喊:“同志们,快起来……”肩膀上早已挨了一刀。他一只手捂住肩膀冲出门外,连滚带爬地逃进夜色深处。“红枪会”并没有去追赶,随即呐喊着冲进屋内,一刀一个一通大肆砍杀,可怜工作人员和警卫战士们还在睡梦中就做了刀下之鬼。
区长逃到一个小村子,敲开一家屋门恳求老乡向县政府报信,那家人吓坏了,不肯让这个浑身是血的人进屋。主人还算有良心,扔出件破羊皮袄留区长睡在马厩里,想等天亮村里人起来再说。区长急了,简单包扎一下自己的伤口,止住流血,偷偷解开马厩里的马缰翻上马背连夜奔向县城……天亮前,区长跑进县政府,没说几句就昏死了过去。县里立即派出一个连的民主联军,赶着马车拉着机枪前去镇压暴动。
现在轮到“红枪会”倒霉了。
这纯是一伙无知落后的农民,对“土改”过火的政策不满暴动的。
那时候共产党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贫下中农根本不敢动,一些土匪、二流子才是积极分子。据蒋叔叔说,他们屯子的地主平常和长工一样种地,一个锅吃饭,从早干到黑。你给地主帮工,他从不打人骂人不说,工钱也照付不误,一点儿都不亏待你。比如,大地主蒋四荒子家有大拉网,泡子里又有的是鱼,地主想吃鱼了,就喊一嗓子请邻居们套上大车去泡子里拉大网。满满的一网活鱼拉上岸来,蒋四荒子一定要帮忙的左邻右舍全拿够了,最后剩下的才是自己的,那他一大家子人也吃不完,活蹦乱跳的鲜鱼还一大马车呢!蒋叔叔讲的这一切让我震惊,怎么和报纸广播宣传的恶霸地主刘文彩大不一样?蒋叔叔诅咒发誓自己亲身经历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共产党派出土改工作组“刮大风”,给地主老财“上大挂”,穷人终于扬眉吐气了!可白天刚给贫下中农分过东西,夜里就有人送还地主家。工作组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做?”农民们说:“你斗人家,还乡团回来再斗你,那还有好吗!”工作组火了,鼓动积极分子一顿大棒子打死地主老财,强龙终于压住了地头蛇,接着展开轰轰烈烈的征兵活动,号召大家保卫土改胜利果实。有意思的是,打死地主老财的土匪、二流子并没得好下场,转过年,共产党为整治土改中的过激行为,把这些人全抓起来做替罪羊枪毙了!
“红枪会”袭击区政府得手,以为万事大吉,所有的人都享受起政府没吃完的好东西,弹冠相庆,酩酊大醉。谁也不会想到,一大早就被赶来的部队包了“饺子”。太阳升起来了,发出耀眼的白光。民主联军举起喊话筒一遍遍发出警告:“你们是受蒙蔽的老百姓,放下武器,缴枪不杀!”按照常理,“红枪会”的头头本该投降,或者率领徒子徒孙溜之大吉,可他们反而大笑着说:“老子正等着有好戏唱哪!”一个个全光着上身,喝下几大海碗白酒,念着刀枪不入的咒语发起冲锋。民主联军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队伍,心头上止不住蹿起一股怒火,这些人怎么敢不在意警告,把子弹当作耳旁风?连长抱起机枪扫倒“红枪会”头头,后面的人依然前仆后继。战士们射出一阵更猛烈的子弹,终于让这些亡命徒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再想撤退已无路可逃……
暴乱平定,区长胳膊挂着绷带返回区政府,他的二十多个工作人员和警卫战士无一幸免,全被砍死在院子里,鲜血把大雪地都染红了。打扫战场的战友没一个不流泪的,许多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上的遗体,脸和手都变成黑色,佝偻作一团,显然是还没有咽气就被活活冻死的。小镇上到处都在烧纸烧香祭奠亲人,死难人员家属哭声震天。这可真是个悲惨的日子!蒋叔叔和母亲也来收尸了,可打扫遍战场也没发现大哥的尸体,母亲几乎站不住了,闭上眼睛,用手捂住额头,强忍着眼泪的哽咽,使她的喉咙抽搐了。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所有人面对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都是有愧的。部队按照失踪人员登记后,劝他们母子回家等待消息,这或许能给母亲一点点安慰,让她还残存大儿子生还的希望。又过了一段时间,海伦县人民政府给蒋叔叔家送来一张烈属证,并发下来几百斤小米做抚恤金,让他们再一次由希望到绝望……他的大哥永远回不来了。
蒋叔叔的母亲大病一场,眼睛都哭坏了。
老人家一直到去世前,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你哥哥没死,他还在部队上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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