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噩运紧跟着我们,剩下的那三只小母鸡也死在窝里。
妹妹一大早打开鸡窝喂鸡,无论怎么叫唤,小母鸡也不跟往常那样一窝蜂挤出来,争抢撒在地上的粮食。她俯下身子往鸡窝里察看,发现小母鸡的身子早僵硬了。妹妹痛心地叫起4来:
“妈,黄鼠狼钻进鸡窝,把小鸡咬死啦!”
家属大院里经常有黄鼠狼出没,咬死只鸡鸭是常事。
老辈子都说黄鼠狼是半仙,会附在体弱的人身上弄神弄鬼,一般都对黄鼠狼敬而远之。可造反派不管这些,还是去年秋天,赵和尚和几个红卫兵偶然发现一只黄鼠狼,马上带着狗围追堵截。那黄鼠狼毛发倒竖,尾巴撅得老高,弓腰跑得飞快,慌不择路掉进菜社的大粪坑里。大概狗嫌粪坑里的臭味,全站在坑沿对挣扎的黄鼠狼狂吠,赵和尚赶来大显身手,一顿大石头打得它血肉横飞,黄鼠狼也没显神通报复孩子们。
“信神有神在,不信神不在。”母亲说。
“妈,你还口口声声唯物主义呢,哪来的黄半仙?”我说。
“我过去不信,现在信,谁知道它啥时祸害你?”
“我不怕,黄半仙怕横的人。”
“别乱说,儿子,少惹它!”
我发现那是讲不明白的,看运动把母亲整的,见什么都怕,其实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想法。没过几天我也不敢再说大话了,你可以真心地不相信这个,不允许自己相信,但是我已经“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因为我亲眼看到赵和尚的母亲让黄半仙迷住过。赵和尚家养鸡与众不同,人家的鸡养在鸡窝里,他家的鸡在大杨树上过夜,一层树枝一层鸡,猛一看还以为长一树小鸡崽呢。我和柱子从江边搂豆秸回来,路过他家想讨口水喝,看到赵家父子正架着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赵婶儿往炕上拖,脚底下还扔着一把菜刀!柱子睁大睡不醒的眼睛问:
“赵婶儿怎么啦?”
“你们快……”赵大胡子随手给老婆披件衣裳,大叫。“帮我绑她!”
我和柱子站在旁边,竭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迟疑着不敢上手。
“还我菜刀,”赵婶儿的身子一会儿拱起,一会儿蜷缩,挥舞着手臂大哭大笑。“我是黄半仙,你们打死了我的儿子,我要报仇!”
“怎么会呢?”赵大胡子把妻子挤在炕沿上问,“谁打死你儿子?”
“你儿子。”
“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吗,报什么仇?”
“他不是我儿子,快给我滚开。”赵婶儿一手揪头发,一手指赵和尚,眼睛直勾勾往上翻着。“是杀我儿子的仇人……”她说一阵哭一回,再说一阵再哭一回。“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是你干的?” 赵大胡子转过脸去质问儿子,怒火上升了。
“妈,你饶我这一回吧。”赵和尚抱住母亲哀求。
“谁是你妈,我是黄半仙。”赵婶儿半躺半坐,两脚用力往下蹬着,面孔抽搐,嘴吐白沫。“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命抵一命!”
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也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使我们害怕,又激起强烈的好奇,管她是人是鬼,我们扑上去绑住赵婶儿,放倒在炕上。赵大胡子气得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好像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脸色非常难看。邻居家的一个老太太说,你老婆是冲撞了黄半仙,请个大神治治吧。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有病乱投医,赵大胡子长叹一声,只得同意了。又过几天,老太太真的偷偷请来一个女大神。大神说,赵婶儿身子弱,有外邪侵入,黄半仙正缠着她为儿子报仇呢。她在炕桌上放了一个盛满小米的大碗,插上三炷香,然后面对昏睡的赵婶儿盘腿打坐,拿出一块红布围在腰间,两手一举一拍,嘴里念念有词。赵婶儿立即从头到脚不停地发抖,求饶道:“痛死我了,快放开,我不敢了!”赵家人眼见大神往后倒去,一下子直起腰来乱蹦乱跳,用一把笤帚捅起棚顶,又扎向箱底一通扫荡。最后家里杀死了一只大公鸡,洒了一地鸡血,把鸡当作礼物送给大神才算大功告成。赵婶儿醒来给什么压垮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她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凝然不动,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赵大胡子不断用手掌拍打着太阳穴,一时搞不清楚,到头来究竟是他老婆还是自己精神失常了!后来我多次想到这事,也“信神有神在”,一谈起黄半仙就心惊胆战。
妹妹怀疑黄鼠狼作案有她的道理。
冬天的时候,黄鼠狼袭击过邻居家的鸡窝,母亲早晨做饭抱柴火,经常见一只老黄鼠狼在柴火垛周围转悠。一般说来黄鼠狼看到人总是赶快溜掉,可这只身体细长,一袭黄毛,上下唇、眼圈和鼻子呈淡黄色的黄半仙不怕人。它屁股坐在地上,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母亲,两只前爪捋着胡须,样子非常滑稽。
“妈,”我说,“你不撵它走吗?”
“撵它干吗,”母亲说,“人家也没惹你。”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儿子,它不敢动咱家的鸡,有虎子。”
母亲说错了,虎子也有失职的时候,它经常到西下洼去打“野食”,晚上回来得很晚。有一次我家鸡窝里的鸡炸了窝,等我们听到小母鸡没好声地叫时跑出家门,它们已扇着翅膀飞到仓房顶上。原来黄鼠狼趁虎子不在袭击了鸡窝,造成小母鸡一死一伤,干完坏事逃之夭夭。我捡起地上的死鸡,鸡脖子上有咬伤,分明是黄鼠狼喝完鸡血才松口的。另一只受伤的小母鸡也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妈,你不说它不动咱家的鸡吗?”
母亲仔细看过,痛心地点头。
“现在是冬天,黄鼠狼找不到食物啊。”
虎子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颠颠地从外面跑回来,满嘴哈气凝成的霜花。月亮钻进浮云里,又露出脸盘,显得格外明亮,虎子披着一身清冷月光,讨好地用身子蹭起主人的大腿。我揪起它的耳朵埋怨:
“你到哪儿疯去了?连只鸡都看不住,你看你看!”
虎子吃惊地退去,嘴巴贴在地上发出哼唧声。
“该挨打啦,虎子。”母亲瞪了它一眼,拉下围巾。“这鸡伺候这么大,再过些日子就下蛋了,你怎么不管?”
我的虎子真聪明,它望着主人,立即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嗅鸡窝和院里的气味。它在黑暗中转过一圈又转一圈,要尽量减轻过失似的,勃然大怒地又蹦又跳,摇着脑袋懊悔不已……我看虎子使性子气得不行,为了惩罚它,第二天早晨没给它饭吃。虎子不敢正视主人,摇着尾巴,因为做了错事而十分羞愧。平心而论,虎子除了小时候咬死过一只鸡,以后没犯过错误。一直到虎子失踪,不单我家,连我们整趟平房的五六户人家,都再没发生过黄鼠狼袭击小鸡的事。半夜里,我经常听到虎子的低吼声,那是它在撵黄鼠狼搬家……母亲说,家里的鸡是瘟死的,这次不怨黄鼠狼。我只好又拎起这只小母鸡,埋进西下洼的自留地里做肥料。
小母鸡下蛋时欢乐的叫声,曾使我们阴暗的日子明亮起来,现在它们一个都没剩,欢乐也没有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就这样卑微无奈地活着,生活本来不该这样啊!唯一的办法堤内损失堤外补,母亲、吕大姨和蒋姨去了一趟市里的东市场,吕大姨抓回来两头小猪崽,蒋姨和母亲各抓回一头小猪崽。吕大姨是闲人,又有胖蓉帮忙,养两头小猪。母亲和蒋姨都上班,养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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