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路边的排水沟流淌着积水,天气又凉又潮湿。
家里又死了两只鸡。本来就无精打采的小母鸡灌过蒜汁更要命,脑袋一歪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变成青紫色。我嘴馋,想放放血炖着吃,拎起快咽气的小母鸡就往脖上抹了一刀,一股黑血流出来,鸡嘴还在一张一合。
“艾平,”吕大姨看见急忙制止说,“咱不吃,小心毒死人。”
“那就扔了吧。”母亲说,“埋到地里当肥料。”
天还没黑,我将两只死鸡挂在铁锨上,沿着长长的慢坡来到西下洼。我垫的自留地已被积水团团包围,犹如汪洋之中一个孤岛,人必须高挽裤腿才能趟过去。站在孤岛上,一种成就感溢满胸怀。开春时,母亲在地里种上苞米、豆角,现在已满目翠绿,煞是喜人。苞米秀穗高及人腰,豆角一圈圈爬上苞米秸,开出小花。到收获季节,我们摘回一篮子又一篮子苞米和豆角,从夏天一直吃到秋天,怎么能不从心底感谢慷慨无私的大地母亲啊!风吹散了乌云,太阳在落下去的地方泛出红光,空气越来越凉。我埋掉死鸡,回过头,猛见大眼贼和两个红卫兵气势汹汹赶来,再想躲避已无路可逃,只得扔掉铁锨束手就擒。他们二话不说就将我押往学校,一边一只手架着我,走与不走已由不得我。路过家属区的公共厕所,蒋姨刚好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出来,相互发现时距离很近。我刚想对她暗示什么,大眼贼就把我胳膊往上一扭,疼得人几乎背过气,这就错过了向蒋姨求救的机会。
我被一路押进学校的广播室,撅在屋子中间。
屋里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以致于好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王官迷从椅子上跳起来挥舞着钢丝鞭喝道:“于艾平,总算等到你了!”我终于看清了,身边全是学校的打手,有几个我认识的同学,也有不认识的人,我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看架势今天不死也得扒层皮。我奇怪,这些人中间有第一次打我的“菜社”,还有那个一直隐藏在背后的邹少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都是老三届毕业生,早就上山下乡了,怎么会在这里呢?打手们或坐或站围着我形成个半大圆圈,眼睛闪着寒光。我不敢抬头,也不敢伸腰,木木等待着酷刑的来临,一害怕又要撒尿。
“于艾平,知道请你来干什么吗?”熊一样粗壮的邹少将问,他在空中来回甩动着皮带,每一次都离我的头皮还差一点点。
我装作不懂,摇头。
“装傻,你高兴吧,我们要离校了。”五短身材的“菜社”狞笑,一脚踢到我的脚踝上。“今晚特意和你道道别,留个念头!”
“你能耐大了,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邹少将用皮带铜扣顶住我的额头,“我们前脚走,你后脚就翻案。”
我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沉默虽不等于屈服,但我知道自已的脸色已非常苍白,吓得变样了。
“告诉你,我们还要回来。”“菜社”挥动着短粗的铁拳,又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也就是说让你明白,不要梦想变天,有我们在你就别想翻案,让你狂,打不出你稀屎来!”
整个房间的人都往前凑拢,用各种各样声音吼叫:
“你放屁呀,告状的人反倒哑巴啦!”
反正无论怎样都挨打,我豁出去大叫:
“我要尿尿,让我去尿!”
邹少将一脚将我踢翻在地,众人一拥而上,四肢都要被踩断了。我用力忍住,捂着肚子的双手又捂住脑袋,刚躲过这一脚又挨上那一拳,一下子撞到这一堵墙上,又撞到另一堵墙上。这一下又一下的攻击,来得那么快,使人根本无法应付,我被打得眼前发黑,满嘴都是咸乎乎的鲜血。辩解和挣扎已显多余,我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对这些打手没有幻想,况且现在的状况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了解我的处境,家里人也不可能及时来解救的……大概在我第三次被揪着头发拽起的时候,心里已经完全绝望,有人突然说外面来人了!整个密室都慌作一团,他们立即关死电灯,捂住我的嘴巴,扯起我的腿,将我拖在窗下的一个角落里按住。打闹声,哭叫声戛然而止。一团云彩遮住月亮,周围静得能听见蚊子在飞。外面响起飒飒的风声和橐橐的脚步声,两支手电光柱照进窗户,在墙壁上闪来闪去,像两柄利剑划破黑暗。窗子正对着学校大院,透过窗帘传进大人的说话声:
“这里有人?”
“怎么一有动静,没声了?”
“我要尿尿━━”我挣脱捂嘴的巴掌喊道。
“有声音,快,在这儿。”
“哪儿?”
“广播室。”
又一炉钩子砸在肩膀上,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把我打没了声。有几个大人闯进教导处,推开广播室的屋门打开电灯,灯光照亮各个角落,一切都暴露无遗了。来人是学校工宣队的蒋叔叔、赵大胡子和傻老孟。赵大胡子一肩膀撞开“菜社”,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打手们都把凶器藏在背后,假装看窗外,用身体遮住墙角上的我,看上去相当懊恼。屋内紧张得要炸裂似的,蒋叔叔把手电筒放在桌上,叉开两腿站在那里,思忖了片刻,卷起一支烟卷,口气温和地打破尴尬:
“你们干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开批斗会。”邹少将答。
“批斗谁?”
“于艾平。”他大声说了一遍,又小声重复一遍。
“他人在哪儿?”
红卫兵们沉默。
“蒋师傅问你们哪。”赵大胡子身体的一侧贴在门上,催促。
“这是红卫兵总部的行动,”王官迷开口了,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们管不着。”他避开大人们射来的目光,只是向下看,眼珠不停地乱转。
“我问你们,”傻老孟双腿划着圈走到屋中央,大喝。“于艾平在哪儿?”
我呻吟了一声,王官迷仿佛被什么推了一把,闪开身子,露出蜷缩成一团的我。蒋叔叔急忙走过来扶起我,回过身问:
“谁干的?谁批准你们开会的?”
“于艾平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搞翻案,反动透顶。”邹少将左右顾盼两次,觉得很不受用,对工宣队反击了。“我抗议,我代表红卫兵战友向你们发出最最强烈的抗议。你们冲击我们的会场,包庇阶级敌人!”
“放你娘的狗屁!”傻老孟握起拳头,骂道。“少给老子扣大帽子!”
“老邹家的孩子,”赵大胡子上下扇乎着大手,抽动起酒糟鼻头。“你们不是下乡了吗,还跑这儿捣什么乱?”
“怎么是捣乱?”邹少将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我们是糖厂学校毛泽东思想红卫兵,
‘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在进行斗、批、改呢。”
“你们过去是,现在不是了。”蒋叔叔严肃地说,“你们的档案早拿到格球山农场了,这里归学校工宣队管。”
“我们就是不走,你们凭什么撵我们?”
小屋里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是工宣队队长,学校有事就是要管,理直气壮地管。你们的任何活动都必须请示我们,经我们允许。”蒋叔叔拉起我向外迈开脚步,不想再僵持下去。“我看你们还是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吧。”
我每挪动一下,身体都摇晃,几乎要尿裤子。
“红卫兵战友们,‘唯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他们是保皇派,有什么好怕的。”邹少将像熊一样摇晃起来,大叫。“这是一场严峻的斗争,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是大无畏的,决不允许带走反革命分子于艾平!”
他一煽动,“菜社”、王官迷和大眼贼都跳出来要夺人。其他红卫兵拿出《毛主席语录》,左臂向前一横,响起一片愤怒的声音:
“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主席亲!”
“造反有理,一反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双方推推搡搡起来,一时僵持不下。
风猛烈地鼓开门穿堂而过,又砰的一下关死,门上的玻璃震得叮当乱响,更加剧了紧张的气氛。前后左右都是人,再拖下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赵大胡子一把扭住邹少将的左胳膊,不许他乱说乱动。邹少将刚想反抗,傻老孟马上又扭住他的右胳膊,两个大人铁钳一样钳起邹少将,把他推到墙上撞了两下。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一家伙镇住所有的红卫兵,再没人敢往前冲了
“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低革命头,我要到厂革委会告你们去!”
王官迷摇晃着脑袋威胁工宣队,困兽犹斗,尽管他心里知道,今晚的行动大势已去。
“放开这小子,随你们的便。”蒋叔叔推开他,转向赵大胡子和傻老孟。“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我宣布,今天的‘小会帮助’到此结束,咱们走!”
“老邹家的孩子,跟老子动手你还太嫩。”赵大胡子抽动着酒糟鼻子,牙齿在大胡子里闪闪发光,仿佛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看哪个不要命,再敢拦!”
“我看也是,还反啦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傻老孟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鼻子快贴到邹少将的脸上帮腔道。
我被公然抢走了,把一摊没憋住的尿留在广播室。
阴沉沉的天空,又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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