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光顾忙活,没在意天边刮来浓浓的乌云,我刚进木工房天空就下雨了。
门开着,鬼队上工去了,听说厂里和学校的鬼队全集中一起改良盐碱地。我生起炉子,烧上开水,望着窗上闪动的电光,注意听着一声特别响的霹雳。因为母亲的病倒在床,家里遭鸡瘟,我的心情和雨天一样阴郁。“快,于艾平,把火烧旺。”刘小伙扛着铁锹跑进屋,头上、身上淋了好多雨点,他一脚踏在门槛上,拨弄着头上的水珠说。话音未落,陈斯基和马历史也跑进屋,鞋子上的水渗满门口。最后进来的是侯字典,差不多浑身都湿透了,背后的地面流成一条小河。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放在衣襟上擦起来感叹:
“好冷啊!”
“侯老师,都浇成落汤鸡了,”陈斯基讥笑起侯字典,跺着鞋底的泥巴说。“还保持哪门子师道尊严,不光膀子!”
我倒些开水,让老师们暖暖身子,把湿衣服挂起来,或者搭在椅背上。风推开窗子,窗台上冒起白烟,一派天昏地暗。
“这雨下得好哇!”刘小伙望着窗外感叹。
“好什么?”我不解地问。
“下雨天,留客的天,人不留天留。造反派不让休息也不行,咱总算喘口气,不用‘深挖地’了。”
“你看我的手,全起泡了!”陈斯基伸出双手诉苦,手上尽是血泡。“老天爷存心给咱放假啊!”
外面下雨,屋里暖和,苍蝇、蚊子黑压压飞进屋里,大铁炉子的炉门烧得通红,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侯字典脱下上衣,水还在往地上滴,顺手往墙上的一个钉子挂去,衣服却掉了下去。
“你往哪儿挂呀?”刘小伙扑哧一声笑了,“那是苍蝇屎。”
我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摊苍蝇屎,时间一久变成黑色,像一个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侯字典盯着刘小伙的嘴巴,从口型中猜想着意思,赶紧拂去不存在的苍蝇。
“没有哇。”我也笑了。
“你说什么?没有什么?”他把手掌放在耳朵上问。
“苍蝇。”
“唉,又聋,又瞎啊!”
“艾平,”马历史用嘴唇沾湿一条报纸,卷好纸烟,吐出烟雾,清清嗓子问我。“你妈怎么样,好些没?”
“不好。”
“这帮犊子,太恶!”
赵关键回来了,淋得更厉害。他摘下头顶的草帽甩掉雨滴,往火炉前靠靠说:“当心,让人家听见!”
“昨天晚上的‘小会帮助’,你妈被打得不轻!”马历史头也不抬地继续道,任一大截烟灰落在脚面上,并没有在意赵关键的警告,声音挺大。“这个女人啊,太刚强,换作我怕挺不过去!”
“不挺有什么办法,关键的关键是有孩子!”
屋里弥漫着劣等烟草和雨的气味,我和大家在一起时就感到轻松,老师们不停地驱赶身边的蚊子、苍蝇。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看不该顶风上,老实点儿好,何必上访?”陈斯基喝下一口开水,抽抽鼻子,想从堵塞的鼻孔里吸进一点儿空气。
“都你这么滑头,不上访,艾平还有出头之日吗?”马历史用拳头敲了一下膝盖,他停下来,把手搁在喉结上,竭力压住冒上来的愤懑。“我要是孙书记,有口气就申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来来来,别扯没用的,马老师,下一盘吧。”
赵关键说着,从兜里拿出装玻璃球的小口袋,拖过方凳。马历史不再说什么,埋头和赵关键下起跳棋,大家都围上来,往前探着脑袋观战助兴。“嘘……来人了。”守在窗口的刘小伙突然打起手势,大伙儿手忙脚乱地收起跳棋,把椅子、凳子搬得当当响,尔后诵经一样拿起《毛主席语录》,或站或坐“天天读”。学校革委会规定,牛鬼蛇神不劳改时必须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抄写《毛主泽东选集》。其实,别看老师们都在一本正经学习,雷打不动,这里的奥妙我觉察几分。他们学习的目的已不再是升华自己的灵魂,而是想在毛主席著作中寻找到有利依据,好大会小会上对付造反派。
“谁来了?”马历史问。
“工宣队的孟师傅。”
陈斯基乐了,放下书,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一屁股坐在桌上,不再装模作样。白脸狼和红卫兵一来准有事,不是大会批斗就是“小会帮助”,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唯有傻老孟例外。他进驻学校后总觉得和这个群体格格不入,一有机会就往木工房跑,干修理桌椅的木匠活儿。高兴时还和牛鬼蛇神喝两盅,下酒菜无非从小卖店买来的八分钱一个的干豆腐卷。
“孟师傅,”陈斯基对他开起玩笑,“喝鬼队的酒,不怕人家说你划不清界限?”
“谁喝了,谁又看见我喝了?”那天中午傻老孟确实喝过酒,话特别多。但我看出人并没有醉,他不断打着酒嗝,醉酒比清醒更叫人喜欢。“我监督你们改造,润润嗓子还不让吗,你们想渴死我是不是?”
“我们都没看见,可酒却没了!”
“啊,我不白喝,也干活儿嘛。”
傻老孟永远戴一顶旧工作帽,裤裆像个口袋似的垂得很低,一双罗圈儿腿走起道来左右划圈。他走进来,就给我们说了个“老段子”,空气顿时活跃起来。有一年夏天,他去山里的亲戚家采蘑菇,中午与同行的人在山坡上开怀痛饮,喝着喝着,老林子里突然窜出一个熊瞎子,喝酒的人全吓跑了。他当时正喝得兴起,抓起酒瓶只管喝下去,连脖子都没扭一扭。熊瞎子直立起身子,把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酒鬼肩上,哼了两声。酒鬼却把酒瓶送到熊瞎子嘴巴前说:“不,不怕伙计……你你……也来一口!”熊瞎子本来一口就可以咬住酒鬼的脖子,致人死命,可是一股浓烈的气味直冲鼻孔,恼得这个腰身滚圆的家伙摇晃着脑袋打起喷嚏,一下子也醉了。它张开大嘴发出一声吼叫,连连用爪子捂着鼻子向后闪去,摔了一串跟头滚下山坡,声音一直传到山谷那边……事后,大伙儿全朝傻老孟竖起大拇指!“不怕不怕,”他张大嘴巴把酒倒进喉咙里,撅起屁股说。“就是这儿湿得难受!”大伙儿一看,我的妈呀,人都吓尿了裤子,还不怕呢!这个段子我听过好多遍,他自己也喜欢当玩笑说,不过每次由傻老孟嘴里讲出来格外有趣。不幸的是他眉飞色舞的时候唾沫星子溅我一脸,我不好意思擦,只得躲进一个角落离他远些。傻老孟一巴掌打死脖子上的一只大蚊子,抬起鼻子四下嗅道:
“有情况没?”
当然,他指的“情况”是有没有酒。
“你来的不是时候,”刘小伙背着手,靠在门框上说。“我们正学习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酒也够你们喝一壶的。”傻老孟接过赵关键递来的一支香烟夹在耳朵上,笑了,他很清楚大家此刻想什么,坐上窗台,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抱住。“乐啥,有啥好乐的?一会儿让你们哭!”
窗外的雨突然停住了,听得见水滴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光线更暗,几乎变成黑夜。傻老孟仰面朝天故作高深,似乎有重大消息要透露。
“你有事?”陈斯基眯缝起眼睛,笑容从脸是消失了,他蹙起眉头,急不可耐道。“别拿把了,快说。”
“你们中间有人要下放。”
“走几个?”
“学校有两个指标。他们正研究呢,我溜了出来。”
“去哪儿?”马历史突然问。
“‘五七干校’。”
傻老孟从窗台上跳下来,吞吞吐吐说。最近中苏边界形势紧张,市里已疏散闲散人员,厂里下放的人早定了,就剩学校的没定。
屋里的人都在注意他讲话,纷纷俯着身子朝前。
“校革委会的意见,谁走?”赵关键点着香烟,吐出几口烟雾,若有所思。
“白脸狼主张孙志刚走,说她翻案就到农村去翻,工宣队不同意,还没定下来。”他划着罗圈儿腿走出门去,又伸进头来,摇了一下帽子说。“学校要这么做,可不是开玩笑。她走,孩子怎么办?”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霹雳一个比一个响,响得连窗户都震动起来。暴雨又发作了。屋檐下的雨水飞泻,与狂风相遇后,忽而飘到左窗前,忽而飘到右窗上。雨打在积水上溅起水花,排水沟和下水道渐渐满了,无数细流汇成的瀑布淹没路面,学校的操场已一片汪洋。我低着脑袋躲在角落里,一直用手指在地上乱写乱画,像在练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后背一阵发凉,心突突跳,忧愁使我快动不得了。是啊,人家都有父亲可依靠,我们是孤儿,母亲真要下放到干校去,几个月才能探家一次,家里没有大人撑着,我和妹妹怎么活?
鱼从不可能与渔夫做斗争,它们只知道拼命从网眼里钻出去。
一直到傻老孟离开,老师们都绷着脸,没说一句话,还在捉摸下一个下放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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