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失去自由了,每天必须去学校鬼队上班。
这正应了白脸狼那句话:“至于什么时候让你上课,不取决我们,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我这次回鬼队,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其他方面的情形都和先前一样,唯一的变化是二毛子又走了。
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二毛子变得更忧郁了,坚决顶住了斜眼的压力,不再做他的玩偶,躲在鬼队里藏起猫猫。她虽然还是照常上班,表面上和往常一样,心里却一直非常沉重。因为无论自己下班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回三楼单身宿舍,想避开纠缠都很困难。斜眼欲火如焚,已经达到疯狂的地步。他亲自提二毛子去厂里“小会帮助”,根本就顾不得影响不影响,大发雷霆,似乎什么地方都对不起他,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像揍一个男人那样无比粗暴,要多无耻有多无耻……但无论怎么威逼二毛子就是不肯就范,反而在她心中激起无言的愤怒,使人挺直弯曲的脊背,奋力从三楼宿舍纵身跳了下去,以示自己至死不从的决心。幸亏楼下草地十分松软,又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二毛子只摔断一只脚脖子。对斜眼和白脸狼这样的恶魔来说,弱者的轻蔑也是一种对强者的反抗,沉默有时候比语言更有力量。气得斜眼放出狠话:
“你要再不从,就一辈子别想找到男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大家都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感叹二毛子自作自受,没什么好可怜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谁都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二毛子的内心肯定非常难过,她希望有些事情永远不为人知,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痛苦是怎么造成的,而且时时刻刻都在作出牺牲。唯有我知道她的秘密,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上有这样清清白白的事情,真是叫人很难解释,说也说不清楚。尽管她满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渴望幸福,幸福却从未降临过,可怕的事情总是悄悄发生在生活中,多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反倒要为自己的美丽付出沉重的代价!弄得我心里非常郁闷,造反派头头心肠这么狠毒,怎么就不得报应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共同的不幸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赵关键宽宽地张开双臂说:
“于艾平,鬼队有什么好处,叫你恋恋不舍,出去进来,进来又出去?”
刘小伙当胸给了我一拳:
“转了一圈又转回来,老师不欢迎也没办法。”
陈斯基弯下腰,有节奏地拍着膝盖:
“造反派看他上访有功,让他‘三进宫’!”
侯字典握住我的手,态度总那么平和地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艾平,他这是暗喻你第三次进监狱。”
马历史把我拉到身边,咧开大嘴感叹:
“唉,小小年纪,被整得老气横秋的,还笑,这个地方,不是你待的!”
这当然是一种特殊的表达感情方式,他们的取笑充满了善意。
那时候整天说什么“知识分子最愚蠢、心灵最肮脏、思想最丑恶”,但我为自己能置身他们行列,也变成“臭老九”而自豪。因为我深信,他们━━同样是我的祖国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儿女!
鬼队集中的地方是一间学校木工房,堆满破桌烂椅子,木屑和刨花。屋中央有一个汽油桶改造成的大炉子,烧着一个小水桶似的大铁壶。中午,家在糖厂院外的老师休息时,把带的饭盒放在炉子上烤热拿回办公室吃。鬼队的活儿还算轻松,每天干些打扫校园,清理操场,浇浇树木,修理桌椅的零活儿。我的工作是生炉子、烧开水,水开后拎到教导处倒进保温桶里。木头潮湿,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人越急越不冒火苗,水壶也太大,我双手攥在一起才能拎动它走过去教导处那一段路。不知是哪位造反派头头安排的怪事,偏要在堆满桌椅的木工房烧水。母亲叮咛我一定要看好炉子,没人时不能出去送水,怕着火!其实,烧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看似轻松,责任相当大,我必须保证革命师生们有开水喝,不敢有丝毫马虎,丝毫懈怠。稍一供应不及红小将就打上门来,骂我磨洋工,不好好改造,净糊弄洋鬼子!
我以为学校组织全体师生批斗过母亲,上访的事过去了。可是情况并非如此,母亲所做的一切解释都徒劳无益,非但不能消除造反派的恼怒,反而使之加剧。最近一段时间里,一连几天造反派都在大声宣称,一些被打倒的走资派,人还在,心不死,一有机会就跳出来反攻倒算,是不容饶恕的。他们对母亲进行疯狂的报复,其残酷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每次母亲被带到学校“小会帮助”回到家里都快下半夜了,情绪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低落。她在外屋清洗身上血迹的时候,我并没睡,正蜷缩着身子在一边倾听外面的动静呢。黑暗中,母亲摸进里屋,几乎是爬进来的。她用肩头把门挤开,伸出一只手支着炕沿爬上炕,脱掉全是血的衣服藏在脚底下,一点点躺下身子,唯恐惊醒我们。
“妈……”我翻了个身,哽咽着叫了一声。
“嘘……别惊醒你妹妹,妈没事。”母亲发出低低的呻吟,用拳头捶打起腰部。“你怎么哭了?听见我说话吗?”
“听着呢。”
“不能跟她说。”
“妈,我给你揉揉腰吧。”
母亲慢慢翻过身,脊背上全是血印子。我用力咬住嘴唇揉起她的腰眼,心里明白,她的大流血虽然没有明显症状,但也没有痊愈。
“哎哟,轻点儿,不用揉了,时间一长就麻木了!”
“妈,你挺得住吗?”
“就怕他们不放过你。”
窗外,一弯新月从云隙里钻出来,很快又被乌云遮住了。母亲咽下一口唾沫,用勉强听见的声音说。后来她干咳两声,一直没再说话,转过脸去睡着了。
这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长得没有尽头。
醒来,初夏早晨淡淡的光线,透过被雨淋湿的玻璃照进屋里,母亲已不在身边。我一看闹钟上班的时间晚了,洗一把脸,没吃饭就穿上衣服跑出门外。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地上一汪汪积水,不知谁家的几只鸽子落在房上咕噜噜叫着。母亲扶着院门,额头上有一道红肿的血痕,一步步避开水洼往外挪动,拖着两条腿去上厕所。她的脸掩在阴影里,神情凝重地问:
“怎么,饭也不吃就走?”
“要晚了。”
“是啊,妈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没叫你。”她实在太虚弱,说话都要费极大的力气。
“你真的没事吗?”
“我现在觉得好些了,好多了。”
“还上班么?”
“就是太累,浑身没劲,休息一阵就好了。”
“妈,我给你请假。”
“你妹妹给请了,快走吧,别又迟到,叫人家没事找事。”母亲说完话,脸上又呈现出肃穆的神情,扶起胡同的墙壁朝厕所走去。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朵从南边飞来,风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她伸开僵直的双臂保持住平衡挪动脚步,每迈一步都极其艰难,极其缓慢,走几步必定歇一下,尽量不让别人看出受伤的样子。我望着母亲的背影,为她遭受的痛苦而难过,生怕她跌倒爬不起来,一直到她拐进胡同,我的眼泪还在流。
今天的太阳特别温暖,棉袄有些穿不住了。
一上午平安无事,我惦记着母亲,想给她弄什么补补身子。虽说我们买不起好吃的东西,但家里养着八九只母鸡,这个季节不缺鸡蛋。不到中午我就熄灭炉子往家跑,为了躲开一拨下课的孩子,靠在墙边给他们让路耽误一会儿,把头埋得低低的,越不引人注意越好,他们走远才继续跑向家属区。没等跑到胡同口就听到小鸡在叫,吕大姨正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杀鸡,胖蓉隔着院墙递来一盆热水,地上已经有两只死鸡,还有一只有气无力扑腾着。院子里的潮气蒸发了,发白的地面上浮着一圈圈暗红的血,满地散乱的鸡毛,那是鸡垂死挣扎留下的痕迹。我以为她们和我想到一起了,帮我们杀鸡给母亲补身子,妹妹却站在门口满脸泪水,看样子是舍不得杀鸡。
“闹鸡瘟了。”胖蓉看见我,似乎有些焦急。“你回来的正好,快帮着煺毛。”
又有一只割断了喉管的鸡扔出去,鸡脖子皮开肉绽,刀口上的血和泡沫咕嘟嘟冒出来。
“不能少杀几只吗?”我瞥了一眼,皱起眉头说。“人有病不挺挺就过去了?”
“不能,”吕大姨看着扑棱着翅膀,窝着脖子,还没咽气的小母鸡说。“再不杀就死了,放放血还能吃!”
我想起闹鸡瘟的厉害,去年蒋姨家养了二十多只母鸡,也是刚下蛋的时候闹起鸡瘟。它们先是打摆子,后来不断抽搐,大人们想再挺挺看小母鸡能否熬过一劫,都杀了太可惜。谁知道鸡瘟如此厉害,没过两天二十多只小母鸡全打蔫了,杀都杀不及,蒋姨只好将它们扔到西下洼做了野猫野狗的食物。舍不得也没办法,我忙着接过胖蓉的开水煺鸡毛,收拾内脏。吕大姨炖了三只小母鸡,鸡汤味道极美,鸡出锅的时候,母亲直接让吕大姨端一只回家,打发妹妹给蒋姨家送去一只。我吃下两个鸡大腿,快撑着了还想吃。妹妹心里堵得慌,不吃自己养大的鸡,为防止鸡瘟扩散,忙着给鸡窝撒石灰消毒。剩下的小母鸡也不大好,全耷拉着冠子无精打采,看情况也撑不多长时间,妹妹鼓着嘴巴又急哭了。
“哭,哭,”我火了,呵斥道。“你人脑袋长出猪脑子,光哭有什么用!”
她把头扭过去,用手背擦起眼泪,不理睬我。
“别急,让我想想,”吕大姨垂下两手,想了想建议。“再给它们灌些大蒜汁试试看?”
“要还不行呢?”
“死马当做活马医,不行就放血!”
我觉得不该跟妹妹耍脾气,哄她道:
小孩儿小孩儿别哭了,
擦擦眼泪上车吧。
谁赶车,你二哥,
谁赶驴,你二姨。
嘚、驾、喔、吁!
妹妹的嘴唇仍然嘟得像喇叭,傻乎乎地破涕为笑。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大眼睛又圆又亮,什么事情说干就干,又忙着捣开蒜汁给小母鸡挨个灌蒜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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