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午，太阳火球一样悬在头顶，蝈蝈高一声低一声叫成一片，西下洼的野草和芦苇长得分外茂盛，泡子边上的绿荫深处，盛夏最炎热的日子里也很凉爽。为了不叫人发现，我和胖蓉装做去上厕所，她甩动着小辫儿走在前边，我跟在后边。这是一条又脏又窄的坡道，沿着墙和木板障子有一溜小沟，沟里流着污浊的黑水，沿着和缓的斜坡降下来，散发着臭味。胖蓉回过身来，看看周围没人，拉起我一溜烟跑下西下洼，直到草丛淹没我们的身影。

　　我问：“不会有人发现吧？”

　　“不会。”胖蓉张望了一下，缩回脑袋安慰。“大晌午头，人家都睡午觉呢。”

我蹲在草丛里，蒿草长得特别高，阳光从草尖直落下来，大地蒸腾着水汽，阴影都变成了蓝色。到处都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到处都是植物生长的声音，到处都蝈蝈欢叫的声音，好像大自然在轻轻排练多声部的大合唱。逮几只蝈蝈玩的欲望那么强烈，我光听蝈蝈叫得欢，怎么也抓不到它们。转眼之间，胖蓉双手捂向一棵蒿子杆，逮住一个长须子、绿翅膀的大蝈蝈，握在空掌心里。她揪下狗尾巴草编成一个小巧的蝈蝈笼，把蝈蝈放在里面。

　　“你行啊。”我羡慕地说，“它吃什么？”

　　“倭瓜花。”

　　“没倭瓜花怎么办？”

　　“喂它喇叭花，不有的是吗？”

　　“我怎么一只也逮不到。”

　　我甘拜下风，向她请教起逮蝈蝈的诀窍。

　　“我跟你讲呀，你沉住气，别动，往上瞅。”

　　“哪儿？”

　　“你往上看呀。”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棵草上趴着只下颚突出，头上有硬壳，振翅长鸣的蝈蝈。它伸着四只小腿，两根长腿，迎风站在草尖上，大肚子压得草尖微微向下弯去，瞪大眼睛竖起须子警惕地望着我。沉寂片刻，以为我不会伤害它，又歌声复起。我弓下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双手扑过去。“啊哈，逮住它了！”我捧着蝈蝈，感到了它的脚爪在抓挠人的掌心，一个高蹦起来，大声欢呼。“你呀，就不能轻点儿。”胖蓉在后面捣了我一拳，噘起小嘴埋怨，要我赶快蹲下，以免被人发现。我回到现实之中，困窘不安，硬硬把嘴边的话压进嗓眼，赶紧蹲下身子伏进草丛。这会儿，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一阵寒气透过脊背，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心，不由瑟瑟发抖。本来，逮蝈蝈对一个孩子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却连玩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艾平，你怎么了，不说话？”胖蓉问。

　　“胖蓉，你不高兴怎么办？”我转过脸去，盯住脚尖掩饰自己。

　　“坐在草垛上啊，哼哼歌，看天上白云。谁也不理，等气顺了再下来。哎，你又难过了？”

　　我两手抱着膝头不语。

　　“要不，跟我来，给你唱支歌吧。”

　　草地上蹦跶着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一只只跳进水沟里。我们往前走了几步，面对面坐下，浓密的草叶完全把人遮住。脚下点缀着许多黄的蓝的红的野花，远处是大片的芦苇和菖蒲，一直延伸到天边。谁也不知道两个孩子藏在这里，脸靠着脸，几乎贴到一起，只有头顶飞过的鸟儿看得见我们。胖蓉仰起脸，眼睛更亮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轻轻唱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

　　耳朵里痒丝丝的，我不由转过脸去，她扶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脸扳过来。我不好意思地再次转了过去，她再次固执地扳了过来，这一次我不躲闪了，很愿意服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洋溢着安静、关怀的神情，她的手也很好看，我喜欢这种感觉，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觉得她的手热，呼出的气息更热，我的脸也滚烫滚烫的，心中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无法言表的向往，这是我极不愿承认的感觉。我两腿交叉在一起，俯下身子，双手捂住脚踝，生怕她听到我的心跳。我又闻到了那原野的清新气息，真想和她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永远长不大，永远是孩子，肩膀紧紧靠在一起唱歌；身穿小白褂，挽着蓝裤腿，一起铲五里地长的田垄。真是这样，那该多么好。我竟开始怀疑，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那么严重？以至于将迫在眉睫的危险忘得干干净净，不再为此感到难为情，完全沉浸于和胖蓉在一起的幸福里了。

　　“我跟你逃跑。”我突然冲动地说。

　　也许事情正应该如此。

　　“你不想回来了？”她一下抓住我的胳膊，没大声嚷嚷，而是轻轻问了一句。“真要跑？”

　　“他们去抓我怎么办？”

　　一到具体事上，我又犹豫了。

　　“我跟你讲呀，你接着跑，相信我好吗，跑到哪儿算哪儿。”

　　“怎么活？”

　　“北大荒饿不死人！”

　　“北大荒饿不死人！”一个小姑娘，竟和打草人的话如出一辙，不得不让我折服。虽然我在生活中曾经看到过很多丑恶，但更多的还是美好的东西。胖蓉的每一句话都能打动我，使我勇气大增，她莫不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要带领我脱离地狱的边缘？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许多，血液又欢畅地奔流起来，就像那次逃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有一种力量让我宁死不屈。我特别相信当时流行的一句话：“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只要有了这种力量，让我去远远的地方，哪怕去最偏僻的地方也行，别人受得了的苦，受得了的累，我相信我也能受。我突然对自己非常有信心，感受到从没有过的欢乐，而不仅仅是为自己。

　　“以后怎么办？”胖蓉的鼻尖上渗出一层汗，眼睛又低下去，一双手卷起衣角，期待什么。

　　“以后是什么时候？”

　　“长大了？”

　　“不管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伸出一只手扯起她的衣角，激动得喉咙发哽，声音发颤。

　　“看你，说什么呀，不理你了！”

　　“你不愿意？”我觉得脸发烧，希望她没听到这句话。

　　她说：“骗人。”

　　我说：“你不相信？”

　　“说好了，不许变。”

　　“怎么会呢？”

　　我感觉心脏跳上太阳穴，脉搏怦怦跳动，嘴唇发干，相信胖蓉什么都明白了。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她跪坐在小腿肚子上，期期艾艾地用肩膀顶住我的下颚，头发垂落在我的脸上，掐起我的胳膊。于是我慢慢地把脸移开，以免再碰到她的头发，心境也平静下来。一场场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更明亮，更蔚蓝，雨水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西下洼，一大片细长的苇叶摇曳在阳光之中，飒飒地低吟浅唱。一只红色的蜻蜓翩翩飞来，落在我们面前的狗尾巴草尖上，凝然不动。两只白色的蝴蝶围着我们起舞，鼓动花瓣般的双翅，一上一下地旋转不停。阳光越来越灿烂，云彩也越飘越慢，渐渐变得稀薄透明了。我们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心里充满从未有过的激动，凝视着清澄辽远的天空，深深呼吸着这阳光、风和遍野花香的空气。一直到蜻蜓和蝴蝶从容地飞去，消失在草丛深处，再没说什么。

　　远远地，吕大姨喊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