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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01)

时间:2021/6/21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09401
  三

  我进了澡堂子,才知道还可以住宿,但天亮前必须腾出床位。

  母亲没心思洗澡,在休息大厅占了潮气很重的两个床位,让我去好好洗个澡。那年月买块肥皂也要凭票,公共澡堂倒例外。服务员发给我一角肥皂,我在池子里泡了个够,往身上涂了两遍肥皂,差不多搓出一把泥来。想起那次在制糖车间洗澡的屈辱,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自己,处处受人鄙视。我看看周围,浴池内光线很暗,大家都赤条条泡在池子里,谁也不认识谁,无须见人就躲一旁,这使我心情平静,精神愉快。我处在他们中间,似乎重新找回平等的感觉,很久没这样轻松了。回到大厅,住宿的人还不少,床铺挨着床铺,男男女女你说我笑,嘈杂声不断。能洗一个真正的热水澡已喜出望外,我躺在母亲身边,头枕着胳膊,把脸埋在里面,舒服极了。这一觉好香,睡得很沉,很安稳,夜间只觉身上奇痒,伸手乱抓乱挠一通,又睡了过去。

  “醒醒吧,艾平。”母亲用牙齿咬着发卡,匆忙梳着头说。

  “怎么?”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起来,到点儿了。”

  窗外的月亮仍然悬在空中,繁星点点泛着白光,林荫道上的树叶在路灯照耀下闪着暗淡的黄色。但东方欲晓,一抹晨曦映在遥远的天际,工作人员往外清理旅客了。我穿上衣裳,扯着母亲衣襟走出澡堂,来到清清冷冷的大街上,猛觉身上奇痒难耐。我抓挠起来,有些地方都挠破了,还是痒得不行,腰间似缠着一条红腰带,屁股上、腿上、肚子上满是红肿的大疙瘩。“昨晚我就觉得你挠来挠去,就没想到澡堂里潮湿,有跳蚤!”母亲这么一说,痒劲跟传染似的,浑身上下连成了一片。

  “妈,怎么办?”我苦着脸问。

  “挺着吧,买几片脱敏药,吃下去就好了!”

  从早晨起,天气一直晴朗,现在变得灰蒙蒙的,阳光不再照耀雨后的大街,空气虽然清新,暑气还未散尽。我痒得没心思吃饭,非常难受,在小摊上喝了碗豆浆,没吃油条。时间距下午还早,我们久久站在大街上,不知该去哪里?也没地方可去。屋子里的灯光远远射来,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而出,室内的一道亮光穿透外面的一片幽暗,随即又不见了。阴沉沉的天空,时而落下几个雨点,没有雷声,一片寂静中,只听得雨点啪啪的声音。好不容易挨到药店开门,母亲买来两片药让我吞下去,还是痒,那治痒的药让人睡觉,刚醒来又感到困。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母亲屁股底下垫了块手帕,坐在澡堂门前阶梯上,让我脑袋趴在她的怀里继续睡觉。她一直心里不踏实,要再想想下午跟轻化工业厅方面说什么,好到时候不出娄子。

  “说什么,你的材料上不是写了吗?”我说。

  “写的哪有说的明白,整个早晨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妈也不是作家。”

  “妈,会不会有意外?”

  “什么意外?”母亲问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一路上碰的事还少吗,你不总教育我,人心隔肚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有一种直感,造反派不会让我们轻松上访成功的,特别宿命。

  还是在“文革”前上小学五年级,学校搞文艺会演,各班级都必须出一个节目。我们班准备一个男生小合唱:“打倒美帝野心狼”。排练的时候,老师觉得男生们光站着清唱节目干巴,应该用动作装点一下,让我们动动脑筋看谁有好点子。这事一直拖了下来,不留意也就算了,直到小合唱在厂俱乐部演出,我站在舞台上唱着唱着,突然灵机一动装作飞机被打落的样子,抱着脑袋摇摇晃晃摔倒在地,同学们也随机而变上前一步跺脚挥拳打倒美帝野心狼!我这别出心裁的即兴表演,完全是虚荣心作怪,想出风头,换来台下一片打倒美帝的吼声。这个节目不但获了学校会演的优秀奖,还被选拔到区教育系统会演。这下可苦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作打倒状,成为千夫指的活靶子。我经常想,后来我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成为同学们的批斗对象,是预演也是命中注定。其结果影响了我一生,使我的性格充满矛盾,永远摇摆于软弱与勇敢,犹豫与坚定之间。从此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原则: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并且一生都这么走过来的。

  我好像刚刚闭上眼睛,母亲就紧张地把我叫起来。已是上午8、9点钟,天放晴了,天空布满白羽毛一样的云片,地面上是新落的雨点,几乎没有脚印,脚下的人行道变得干爽。我坐直身子,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这是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石头铺就的小街道,情况有些不对劲?左边路口有七八个头戴军帽,身穿黄军装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驶来,车货架上坐着七八个肩挎着黄书包的人。他们跳下来支住自行车,从黄书包里拿出砖头、弹簧锁、三棱刮刀,站在路口眺望,在看自己人来全没有。与此同时,右边的路口也有十几个小青年赶来,这些人全穿一身带铜扣的铁路服,白网球鞋,黑墨镜,拿着棒子、砖头和火药枪,边走边大声商量什么。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喝醉了,手里夹着烟卷,旁若无人地大声嚷嚷,说不定马上就会拔出刀子来。

  我悄声说:

  “妈,咱碰上武斗了!”

  “不是吧?”母亲望着两边,一时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咱们得躲开。”

  可往哪儿躲呢?双方的人全都一个挨一个站着,路口叫人家堵死了。

  又过几分钟,忽听一阵声音很大的呐喊,引起一种模糊的恐怖,膝盖直发抖。“不会有什么别的吧?”我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大砖头已满天飞舞,两拨人全举着家伙冲上来。升起一缕缕青烟,随后便听到火药枪声,我和母亲躲闪不及,连忙靠在墙边上给他们让路,到处都是人,想要出去已不可能,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得抱着脑袋听天由命。我无法回想起这些人的容貌,只记得他们挺着胸膛冲过去,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一个比一个不要命,在石头路上投下低矮的身影,瘦长的手臂和摆动的刀枪。两拨人撞墙一样撞在一起,接着传来砖块拍在脑袋上的砰砰声,刀子捅进肉体的噗噗声,人摔倒在地的嗵嗵声。双方都打红了眼,并不搭话,只是由着性子冲来冲去。一时间刀光闪闪,棒子乱舞,血肉横飞。远远望去,人动又像不动,唯独没有口号和呼救声。

  我和母亲退到澡堂门口,身子贴在墙上看傻眼了。

  母亲忽然醒悟,大喊:

  “孩子们,同学们,不要这样,不要打群架!”

  两拨人打得难解难分,哪里还听一个女人劝架,只见一片人影晃动,有的高些,有的低些,相互捉对厮杀在一起,毫不畏惧。他们完全可能互不认识,连自己人的姓名都叫不上来,就为了听不惯一句话,看不惯一个眼神,闹到了动刀子的份儿上!母亲似乎忘记自己的身份,还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就要冲上去拉架了。身后的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拉住母亲,一个看门的老头说:

  “你这女同志不要命了,人家躲还躲不及,快进来!”

  母亲猛醒,拉起我躲进门洞里。

  “这年头,孩子们没地方去,全无法无天了!”他缩回身子,苦笑之中流露出老人的善良。“上个月刚发生一桩持刀行凶案,几个初中生捅死了一个学徒工……赶快下乡去好哇,省得在社会上闲逛,这样下去早晚得出大事!”

  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碰到打群架。我想看,不敢看,又忍不住往外探着头。我发现有一个戴墨镜的小个子特别扛打,他被人一砖头拍倒下去,又爬起来向前猛扑,迎面给了一个戴军帽的人一刀。由于用力,他瘦削的脊背往前倾着,粗壮的胳膊上关节咯咯作响。小个子左突右冲招来围攻,被众多的对手狂追不舍,左右两边的人也靠拢过来。不知为什么街道上有一垛红砖,小个子始终背靠着砖垛负隅顽抗,一连用砖头打倒两个冲上来的对手。可是他自己也再次被砖头拍晕,人表现出了自我防卫的固有本能,步子摇摇晃晃,两手在空中乱抓,墨镜飞了出去。他又跑了两步,骂了句脏话,头上的鲜血终于喷泉般涌出。这情景近在咫尺,我们站在门洞里,睁大眼睛,不寒而栗。一直到他们打完架,我的脑子里还一片混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很久都是这样。突然间响起一声口哨,有人叫喊:

  “工人民兵来啦,撤!”

  大伙听到命令一样,不再恋战,背着扶着倒在地上的同伙,踏着湿湿的路面,乱哄哄四下散去。等戴红袖章的工人民兵赶来,整个街道阒无人影,非常安静。这意味危险已经过去,我竟不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切是真的。这场群架来的快,结束的也快,前后加在一起不过五分钟。现在除了地上有一些破碎的墨镜和点点血迹,还有一顶在风中滚落的军帽(这是男孩子最心爱的东西,不到十分危急决不会遗落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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