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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00)

时间:2021/6/21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09590
  二

  从省革委会出来才下午五点多,我们必须等待一天,才能去轻化工业厅。

  母亲领我找过几家旅馆,一问价钱太贵就退了出来。我们从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走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住的地方。母亲想起父亲工作过的省劳动局有招待所,可能的话,我们娘俩在那儿借宿一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我们赶到儿童公园旁的省劳动局。故地重游,我对省劳动局临街那幢六层楼那么熟悉,比我童年的印象稍稍小了些,什么也没有变,下面四层是办公的地方,上面两层是家属宿舍。黄色的墙皮,窄窗户,楼顶有大平台,平台滴下雨水,留有许多潮湿的痕迹。真想上去看一看啊,我们家过去就住在六层楼的一个屋间里,而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省劳动局火药味也很浓,门里门外贴满大字报,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母亲一个熟人都没看到,她停下脚步,犹豫着进还是不进?

  “让妈想一想……看找谁。”母亲说。

  “我饿了,妈!”

  “先忍着吧,儿子,等住下再说。”

  眼看天黑了,我们连顿饭都没来得及吃,母亲没敢贸然走大门,领着我走侧门进入后院。后院有篮球场大小,停放着几辆小卧车和一辆大卡车,一棵丁香树上的丁香花开了,香气十分浓郁。迎面碰着一个人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穿件四个兜的中山装,肩头耷拉着,领口磨出毛边,上面尽是泼洒的墨迹。那人停下手里的大剪刀,稍稍打量了我们一下说:

  “孙志刚同志,你们怎么来了?”

  我正疑惑间,母亲认出他来:

  “张局长!”

  “叫老张,我现在不是局长了,是走资派!”张叔叔环顾了一下四周,神态极不自然,见没有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这是小艾平吧,长这么高啦!”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张叔叔原来是父亲“反右”时的对头,现任省劳动局副局长。母亲过去避之不及,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一起,心里很不痛快,这是事先没有想到和预料到的,她怎么能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张叔叔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让孩子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说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眼睛里流露出怜悯和同情,微笑也变得亲切了,催促我们跟他一起走。同是天涯沦落人,母亲推辞不掉,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这个小店开在一个半地下室里,冷冷清清,玻璃积满污垢,显得黑乎乎的。我们在一张发黏的桌子前坐下来,张叔叔点了四个小菜,一瓶老白干,并要来一碗大米饭让我先吃。

  席间,张叔叔多喝了两盅,对我们忏悔起来。

  “我听说于渭生去了,死得很惨,是真的吗?我不该问……他这个炮筒子一辈子吃亏在嘴上,向来不会拍马屁,对看不惯的事敢得罪人。我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你娘俩,感到很难过,就是想请你们原谅。那时我年轻,积极要求进步,上面让我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我很冷酷,卑鄙,是个小人?心里这样想,可从来没这样说过,那时候谁敢站出来唱反调,为蒙冤的人说句话?现在提这个已经晚了,再想要挽回已没有可能,我这个悔呀!”

  “风风雨雨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母亲淡然道。

  “我想说,要不憋死了,我现在也被人家打倒了,整得死去活来。唉,这辈子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了!”

  母亲并没有对孩子们提起过“反右”运动,所以我压根儿就不清楚父辈之间事情的原委,很难理解他们谈论的内容,除了惊愕还是惊愕。

  “怎么说呢,孩子。”张叔叔的语气里充满歉疚,想到自己曾给这家人造成多么大的痛苦,精神上就越发难受,转向我说下去。“你是小辈,我是长辈,我也得说,一想起你爸爸心里就忽悠一下!”

  他停下来,老泪溢出眼角。

  母亲想开口谈谈,但人与人心灵上的沟通被破坏,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看了看手表道: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有事。”

  “你看我光顾说话,忘了问你们干啥来。”

  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母亲笑笑,仍以我看病的名义说明来意。张叔叔又干了一盅酒,脸已经很红了,但说话还非常清楚。他连连摇头说,招待所早被造反派当办公室了,艾平他爸爸在这儿工作过,你们很可能成为不受欢迎的人,搞不好被牵连进去不值得。看情况省劳动局招待所住不成了,母亲双手合掌放在膝上,一脸的失望。

  “孩子看病要紧,”沉默了一会儿,张叔叔诚恳地说。“你们住我家吧。”

  “那怎么行,说不定连累你,这就够麻烦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的孩子下乡了,有地方住,我家那口子你也认识。”

  “不,你的好意我领了。”母亲站起身,“现在谁过的都不容易,我还是和孩子找旅馆吧。”

  张叔叔见母亲执意不去他家,从兜里掏出些钱和粮票:“这是给孩子看病的,我的一点儿心意。”

  母亲沉下脸来坚决不收,张叔叔有些下不来台,也有些生气。我看人家并无恶意,而是出于同情心,母亲却很平静的样子,拉起我走出小饭店,撇下他一个人发愣。张叔叔的眉头哆嗦了一下,失望的神情尽显无余,那样痛苦和沉重。黄昏已经来临,街道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西天的云层逐渐拉开,变得稀薄,天色却没有再暗下去,反而有些明亮了。身边的行人来去匆匆,母亲领我走出好远才放慢脚步。我的肚子吃饱了,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想早些找个地方休息。路过一家家旅馆,屋里亮起灯光,从半拉下的窗帘闪耀出来,有人走过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出只是一个黑影。母亲视若无睹,并没有进去打听有没有床位的意思,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妈,”我看母亲沉思着什么,问。“张叔叔这么热情,是爸爸的老战友吗?”

  “不是,‘反右’运动前,是同事。”

  我听到这儿笑了:

  “在省劳动局?”

  “是的。”母亲沉吟了片刻,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那时候你爸爸是计划处处长,他是副处长,关系一度挺好,两家经常走动。人家两三句好话就能把你爸的心掏出来,他吃过多少次这方面的亏就是不改,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就因为张局长的揭发,你爸爸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亏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我感到十分震惊。

  人与人的关系真复杂,怎么都是不解的谜。政治事件一个接着一个,身为走资派的狗崽子,我一向对革命大道理敬而远之,很少关心政治,所以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奇怪这位叔叔与我父亲属于同一时代,却是个压根儿不同的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起那么多过去的事情了!母亲不愿意再勾起伤心的往事,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况且当时的形势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斗争的对象会经常变换,今天是座上宾,明天就很可能成为阶下囚。没有人能凭良心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没有人敢于去思考那一场运动的真实目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城市夜空闪烁着淡红的光,身边的行人越来越稀少。母亲还沿着街道不停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即便满街是人,她也像一个人独行,对身边的情形全然不知,什么也不注意,仿佛永远也不知道疲倦似的。我也在想其他一些事情,怀疑她是不是没有钱了,不敢进旅馆?我对母亲去年领我去北京看病时受困,母亲在天坛公园想吞安眠药的情景记忆犹新。不过现在还没有担心的理由,看情况也不是没钱,我们才来哈尔滨一天啊。从昨天起意外就一件接一件,要想一一弄清楚是需要时间的,我只能将困惑藏在心中。

  “妈,”又过半个多钟头,我在旁边跟着她,走不动了,说。“咱就这么一直走到天亮?”

  “咱们洗个澡吧。”

  母亲从沉思中醒来,不再满街游荡,停在一家“红到底”浴池的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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