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说到就到,春风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陈年的草又返青了,新的草叶冒出来,柳树挂满嫩黄的花絮,温暖的空气使人沉醉。制糖车间停机了,轰鸣一个冬天的隆隆声归于沉寂。我垫的自留地高高座落在西下洼中间,似一道大堤慢坡。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到了播种的时候,母亲从家里挑来积了一冬的猪粪、羊粪倒在地里,一半地种上豆角,一半地种上苞米。这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我望着辛辛苦苦垫起的自留地,喜上眉梢,耐心等待着收获的日子。天气暖和了,家里的小母鸡下蛋了,母亲除了早晨给我煮一个吃,其余的都存起来换麸子养猪。气得妹妹嘴噘得老高说:“妈你真偏心眼,人家好容易盼来鸡下蛋,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呀。”
妹妹岁数太小,还没有学会“忍受饥饿”。
“不是我偏心,”母亲对女儿解释,“你哥哥有病,身体不好。”
“哥哥够自私的,他捡煤核儿去。”
“他垫地。”
“地不是垫完了吗,要不,明天我也去垫地!”
母亲捂住嘴巴一阵咳嗽,又煮了几个鸡蛋给小女儿吃。她搓搓手,仔细地剥开蛋壳,每剥好一个都放在鼻子前深深吸口气,自己一个舍不得吃,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把掉在炕上的蛋黄渣捡起来抿在嘴里。我哪里想到,母亲已感冒好几天了,非常想吃一个鸡蛋补补身子,最后还是忍住省给我们吃了。
冯叔叔来串门了,这可是稀客。
走资派之间一般很少串门,下班后各干各干的事,操持家务,维持生计,忙里忙外,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才相互走动。再有就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怕自找麻烦,惹是生非,因为他们仅仅保持工作上的联系,一点儿友谊,都可能被造反派视为串联而导致遭殃,哪怕偶然来访也不行。我们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母亲正在外屋刷洗碗筷,忙甩着手上的水花让客人进屋坐。冯叔叔大步迈过门槛,一个人就占据屋子一头,小屋里顿时显得更拥挤了。我打起精神给客人倒杯开水,冯叔叔弯着腰坐在炕沿上,腿斜撑着地,咧开大嘴笑着说:
“别倒水了,志刚同志,听说艾平病的不轻,睡不着觉。我是代表我家那口子来看孩子的,吃什么药呢?”
鬼队没有秘密可言,也没有什么能瞒过一起劳动的牛鬼蛇神,一个人的困难自然是大家的困难,冯叔叔知道我病了,并不奇怪。
“什么药都吃了,就是不大管用。”母亲拿起毛巾擦着手说。
“说一千道一万是吓的,这小子够坚强的!”冯叔叔的头朝窗子侧了侧,傍晚的落日已经沉到了西边,在玻璃上闪着金光。“我们大家都挺住,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尤其是你,志刚同志,千万不要想不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我挺得住,打不死就活着。”母亲的眼眶红红的了。
“我们家那口子让我给你送来这个,看管不管用?”冯叔叔站起身,垂下大厚眼皮,从口袋拿出个东西递给母亲。我伸长脖子凑过去一看,是一把小小的白木头剑。
“桃木剑!”母亲接过来惊奇地说。
“你说对了,咱山东老家用它避邪镇灾,放在孩子的枕头底下吧,他会恢复健康的。”
“冯书记,哪来的?”
“老家捎来的。”
“我不能要,你们家也被折腾得不轻,孩子也需要。”
“哎,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抓阶级斗争都抓到孩子的身上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们还有。”冯叔叔把两只大手按按,郑重地对母亲说。“志刚同志,我想说的是,我们都是战争岁月摔打过来的人,什么阵势没经过,还能叫几个小毛孩子吓尿了裤子?应该骨子里坚信,这种状况是暂时的,不会长久,总有翻过身那一天,我们并非完全无路可走。最重要一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经受住运动的考验,相信党,相信明天,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活下去,活下去就是希望!”
她懂他的意思。
冯叔叔不再坐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觉得非常奇怪,一开始还不敢相信,总有一种荒诞之感━━在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中,一直认为,共产党人个个都应该是纯而又纯的布尔什维克,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怎么能相信什么桃木剑避邪?像孩子一样认真。莫非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把党委书记和支部书记都批斗服气,真的让走资派“脱胎换骨”了?过去他们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漫长的夜晚开始了,我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听蟑螂爬行的沙沙声和时钟的嘀答声。大概刚到午夜时分,离天亮还远着哪。只有当你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进入梦乡的幸福。我睡不着,仰卧了一阵又换成侧卧,从左侧再翻到右侧,还是没有睡意,我知道剩下的时 间怎么也无法入睡,自己又要看黑夜如何消失,霞光映红玻璃了。
“又睡不着了?”母亲摸摸我的脸问。
我在被窝里没作声。
“快睡,这哪行。”母亲披上衣裳,亲亲我的脸蛋。“儿子,妈拍着你,就会睡着的。”
“我害怕,怕自己睡不着。”
“闭上眼睛,别胡思乱想。”母亲一只手掖掖我的被子,另一只手打在这只手上,突然厉声呵斥。“我打你,快滚,让孩子睡觉!”
“你干什么?让谁滚?”我一机灵,爬起来坐在炕沿上,瞪大眼睛。
“让鬼,别缠着孩子。”
“妈。”我喃喃道。
“什么?”
“你哼支歌,我睡。”
母亲让我重新躺下,翕动嘴唇,拍着我的胸脯轻轻唱起来:
车前草哟叶儿宽,
不加油盐苦也甜。
采也采不完来剜也剜不尽,
压也压不死来踢也踢不烂。
……
窗外的风刮得很凶,一阵又一阵掠过院子,随着天气的变暖,春天的气息相当浓了。哦,你,春天啊,给所有人以幸福的许诺。我像婴儿一样抓住她的乳房,把乳头含在嘴里,在歌声中进入梦乡。我吸吮着母亲的乳头,闭着眼睛,那种幸福的感觉将伴我一生,梦里也感觉到母亲在搂抱着她的儿子,把自己全部的温暖都倾注在儿子身上,抚摩我,安慰我,保护我,不管要为此经受多么沉重的苦难,都希望我的心情有可能好转起来。我好久都没有这么踏实地睡眠了,一觉竟睡到大天亮,觉得自己刚刚做过一个时间拖得很长的噩梦,冒着哗哗大雨,伴着隆隆雷电,穿过遍地荆棘,越过凶险的激流,这条路漫漫又长远,终于从梦中醒来,人好多了。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里,害怕到外面去,害怕暗夜的寂静,害怕白昼的喧嚣。今天和昨天、前天一样,只会叫人心烦,增添更多的愁苦,差不多变痴变呆变傻变疯了,只是机械地服从生的欲望,承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把自己当作哑巴。是母亲用母爱,用乳房,用神奇的摇篮曲治好了儿子的病症,不仅减轻了我的痛苦,而且使我的内心里充满爱,出现了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宁静。从那一天开始,黑夜已过去,阴影在消失,也可以说是感情逐步冷却后带来的理智苏醒,这种感觉在一天天增强,我的身体也大有起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总之,我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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