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从山东老家探亲回来了。
卖房的事不顺利，于氏家族封建意识严重，怕她一个寡妇家改嫁卷了款走人。母亲诅咒发誓生是老于家人，死是老于家鬼，作为孙子，我是唯一的继承人，老辈子还是不许卖房。细细想来，母亲这一辈子为老于家受尽了磨难，付出的太多太多，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也确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从没有一句怨言，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地把我们拉扯成人，于心无愧。有好心人劝母亲再嫁，为了孩子，她都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
姐姐妹妹出嫁后，母亲一个人在济南过日子，实在寂寞。
我那时已调到北京工作，绝对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很少有机会出差回济南。偶尔回来一趟总和狐朋狗友们喝大酒，一天到晚不着家，从没有好好陪过母亲。我常常看到母亲扒在阳台上凝望，一动不动待几个小时，心中百感交集，岁月不饶人啊，她真的老了！不知为什么，我每一次见到她老人家心里就酸酸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在此之前，像一般做儿子的那样，我从没想过母亲除了爱儿子，还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也从没想她老人家有一天会身患癌症，永远离她的儿子而去。因为，我一向都认为母亲是无所不能的，极少有言败气馁的时候，因而忽视了一个寡妇的脆弱无助。我也无法相信，母亲会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在人世，人怎么能没有母亲啊！有一年冬天，我带孩子回来过节，好不容易抽出一晚上时间和母亲守着炉子聊天。炉子里的火焰放着亮光，在天花板上欢快地摇曳，我曾试探劝她找个老伴儿，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也好有个说话散步的人。我这样想就这样说出来，在母亲面前儿子总是想什么说什么，不怕表明不同的观点。殊料，母亲隔着火炉摔过炉钩子，险些砸破了我的脑袋。她斥责儿子：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就变着法子撵妈走？再说混账话，妈砸死你！”
那以后，我再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只是每当大年三十的时候，她一定要为父亲摆上一双筷子，温一壶好酒。无端地一个人长吁短叹，无端地一支接一支吸烟，无端地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念叨：
“你爸要活着，我也有个伴儿！”
我怎么劝也不行。
为此，我想带她到北京和儿子住在一起。她却摇头说：
“我不能跟你去，你爸爸的骨灰在这儿，我要守他一辈子。你有心就常写封信来，报一声平安，省得妈惦记。再说还有你姐姐妹妹呢，她们会照顾我的。”
我就要离开她老人家，回北京了。
“走吧，儿子。”母亲依依地说，“好好工作，不要惦记妈，我一个人过得挺好，谁说‘父母在不远游’？好男儿志在四方呀！”
记不清多少次了，她有许多话要对儿子讲，我来去匆匆，忙着走南闯北，忙着追名逐利，从不给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说是儿子被母亲宠惯，老长不大，不懂事也不为过。母亲收拾过我要带的东西，又要往我上衣兜里装点儿钱，把我还看作是个孩子。我知道她的离休金并不多，仅够维持自己的正常生活，她还要显得比实际情形好，会说自己过得很好，不愿给儿女增添负担。我一次次推脱不要，她却一次次硬塞过来说：“穷家富路，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直到我收下才露出微笑，并一遍遍叮嘱我注意身体，必定亲自到楼下的公交车站为儿子送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天空飘着零星雪花，阴阴的，母亲站在站牌下，手里还帮我拎着一个旅行袋，显得十分幸福。她拢一把被风吹乱的白发，为儿子守望着公共汽车驶来的方向。我把热泪咽进肚子里，催促她说：
“你老人家回去吧，别送了。”
“不急，妈也没事，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母亲再一次为我拂去头顶的雪花，整整领口，裹紧大衣的下摆。最后摆摆手，说出一句憋了很久的话。“你呀，越来越像你爸爸！”
我倒换着两只脚，儿时一样依偎在她的胸前，在自己母亲面前，我从不感到难为情。一次次送别，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觉间车站上聚起一大群乘客，一辆车没停就驶了过去，这就给了我和母亲多待一些时间的机会。我从她的手里夺过旅行袋提在手里，母亲不推让了，只是默默看着我。停下一辆车，车内空着的一半座位一下子吸引了乘客，一些人排队向前，一些人却试图不排队挤向车门。我总算挤了上去，公交车开出去老远一段距离，母亲还孤零零地伫立寒风中，缓缓挥动的手臂久久不肯放下来，久久不肯放下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处处牵挂着儿子，而儿子又能体会到多少呢？我回过头去，两眼酸胀，热泪就要涌出眼眶，视线渐渐模糊，也只有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原来我对父亲不光有恨，而更多的是爱，他惨死之时我竟没流一滴眼泪。要是他还活着该有多好！为此，我时常对自己的母亲很内疚，很难堪，有一种在她身边突然长大了的感觉……往事如烟，不堪回首。话说回来，四十年前你卖房子也没人买得起，母亲两手空空返回齐齐哈尔，拿什么给我买药啊？
没钱更好，反正我不想再去黄沙滩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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