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日益逼近,白天长起来,嫩江上的冰层已经百孔千疮,泛着暗淡的光。大风一阵比一阵紧,黑色的土地已经松软,屋檐下不再有冰锥,街道上也不再有积雪了。我家院子里传来咩咩叫声,一阵比一阵凄惨,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天,小母羊腆着大肚子蹲在猪圈里不出来,谁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胖蓉说:
“这羊叫一下午了,是不是要生小羊?”
“蒋姨算它还不到下羔的日子,饿的吧?”
我这么一说,胖蓉也犹豫了。
每天早晨醒来,一打开窗户,让太阳和风进来,屋里便充满春天的气息。我和妹妹都期待母亲归来,尽管我们知道她的探亲假还没到期,暂时回不来。我按时往猪圈里抱一抱苞米秸,精心地照料小母羊,可是它却一口不吃,身旁还有些干草,周围散布着很少的羊粪蛋蛋。有一天夜里,又是雨又是雪又是雾,大街小巷处处是泥泞,潮湿的土地透出的寒气更加刺骨,小母羊叫得声音好大,令人心烦和愈发不安。我和妹妹打着手电筒到猪圈前看看怎么了?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大跳,小母羊正弓着身子,劈开后腿,往下生羊羔呢!它怎么也生不下来,大声号叫着,声音吓人。胖蓉从那院听到动静,披着棉衣跟出来一看,大惊失色:
“不好啦,这羊是难产!”
“什么叫难产?”我问。
“生不下羊羔了呗。”
“你咋知道?”
“我在屯子看过,弄不好会死的。”
“怎么办?想办法救救它呀!”
胖蓉一时慌了神,身子向两边摇晃着,双手捂住脸颊。
“胖蓉姐,你倒快说话呀。”妹妹带着哭腔说。
“我跟你讲呀,真是的,真是的,人家是小女孩儿呀。”胖蓉委屈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办,得找大人。”
“就是说没救了?”
“找大人看看,兴许还有救。”我犹犹豫豫地安慰妹妹。
可半夜三更,雨雪交加,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只能挺到天亮再说。雨打在脸上,雪落在身上,脚下是溅起的泥浆。三个孩子站在猪圈旁,给小母羊身上披了条破麻袋片,探着脑袋束手无策。小母羊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疼得快站不住了,两只前腿跪下去,一声连一声惨叫着求救。我急眼了,想尽快做什么事转移一下注意力,能暂时脱离这可怕的状态也好,顾不得打扰不打扰,跑到老蒋家喊大人来帮忙。偏偏蒋叔叔上零点班不在家,蒋姨一家人老早就睡下了。
“这孩子,黑灯瞎火折腾人,一惊一诈的,啥事不能等早晨再说。”蒋姨穿好衣裳,把围巾松松地围上脖子,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侧歪着身子骂骂咧咧来了。阵阵雾气掠过院子,粘脚的泥泞在脚下咕唧咕唧响。“哎呀妈呀,难产……”她走到猪圈旁也一下愣住了,“快把羊抬到屋里去,让它暖和暖和!”
我们七手八脚把小母羊抬进外屋,忙作一团,妹妹在锅台旁铺些干草,准备好一盆清水接生。蒋姨也无能为力,只是抱着膝头坐在炕沿上,看小母羊能否自己拼命生下小羊羔,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连话也不说了。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可是什么奇迹也没发生。大家全慌了手脚,一个主意拿不定,也不指望有任何结果了。眼看着小母羊抽搐成一团还是没能生下羊羔,它筋疲力尽到极点,两只眼睛黑洞洞地倒在地上,再没有爬起来。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气温又降低几度。细雨还在飘着,浸透了雨水的雪都塌陷下去,贴在地面上,预示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将又冷又潮。我们三个孩子蹲在地上,守在死去的小母羊身边发呆,谁都不愿再看一眼它的惨样,免得心痛,一直到天亮才合一会儿眼。早晨,蒋叔叔从厂里下零点班回来,摸摸地上的小母羊说:
“孩子们,难过也没用,把它处理了吧。”
“怎么处理,我妈没在家。”妹妹眼泪巴巴说。
“要不,趁羊身上还没凉,扒了吃。”
“不,不行。”妹妹的声音很轻,末尾一句低得快要听不见,但大家都听到了。小母羊是孩子的伙伴,她不会让人家扒皮吃肉的。
“不能留在家里,”蒋姨说,“时间长了有味。”
妹妹固执地摇头,低头抠起手指头。
“好容易养这么大,没病没灾的。”蒋叔叔点起一只卷烟感叹,“羊身上都是好东西,放放血就能吃,埋掉了不可惜吗!”
妹妹站在窗前,一侧肩膀靠在墙上,又用指甲挠起窗上的霜花,半天没说话。
“把它埋了吧。”我说。
“也是,不要说了,”蒋姨擤了一把鼻涕,劝蒋叔叔,“你该理解孩子的心情。”
看来只能如此,孩子们再怎么缺油水也不吃自己养的羊,长年在一起能不产生感情吗?蒋叔叔抬起头,看懂我们的眼光,苦笑了一下不再坚持。我们三个孩子踩着泥泞的地面,在冷风中靠在一起,脚后跟粘满了泥巴,沿着一溜慢坡把小母羊抬到西下洼。已是4月初的早晨,细雨也停了,西下洼的水泡子上飘浮着淡淡的雾气。太阳在天边移动,愈升愈高,风吹来一股烂草和淤泥的潮湿气味。高高垫起的自留地上的积雪早已化完,融解的湿气一直浸的表层上来了,洼地与岸坡都燃烧在一片肃穆火红的霞光中。路边的白杨树还没长出叶子,但枝枝椏椏已经变得蓬松,富有弹性了。我们在自家的自留地边上挖个坑,埋下小母羊,堆起一个小土堆。妹妹站在那里显得十分凄凉,一对小辫儿在风中撩动,身上都吹透了。“这还不够,”妹妹两手满是泥水,喃喃地说。“等天暖和些,我就去弄一棵小树苗栽在这里。”
我理解她,往回走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妹妹,妹妹,你太善良了,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过些日子,我一定挖来一棵树苗栽到这里,一棵很大很漂亮的杨树苗,保证你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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