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中国地图》,一路想着看鱼人走回家里,竟没想躲避家属区的孩子们。直到很晚,天色黑下来,头脑才有些清醒。家里很安静,我琢磨着把书藏在哪里,这种东西必须仔细收藏,查出来非同小可,只能躲在屋里偷偷翻阅。可造反派已多次抄家,我家的大门形同虚设,像大车店,展览室,谁都可以自由入出,连一根火柴都藏不住。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闪烁着黄色的光芒,夜空如洗,满月的清辉照得胡同通明透亮,院子里落着一层雪花。我走向吕大姨家,那院的窗口有灯光闪烁,本能告诉我把书藏在她家比较稳妥,没人敢随意搜查她们住的地方。我推开院门,走进屋里,胖蓉迎上来说,我大姑回老家去了,事情没办完,还需要再待几天,看你急匆匆的样子,有事吗?
“有,不过你得保密,”我迟疑一下说,“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连我大姑都不行?”
“不行。”
“我会保密的,到底什么事?”
我打心眼里相信胖蓉,也非常惭愧。自从那次自杀事件之后,她很为我担心,理解我的苦衷,相信我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希望我从这种心境中走出去。她比以往更亲切了,用一种坚强的同情的态度,尽可能帮助我,减轻我的伤痛,仿佛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从不提已经过去的事,以免刺激我十分脆弱的神经。当你从疯狂和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以后,死亡和痛苦都变成了过去,你的悲伤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旦安定下来,你便会很快地理会到这一点。我明白这种信任的分量,深深体会到她对我的关怀,并不因此好受,反而愈加痛苦和烦闷,以示对自己的惩罚。一两年了,我不愿见人,怕到人多的地方,唯有和胖蓉在一起才感到安全。见不到她,我就会觉得有些空虚,非常无聊。她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不该说的从不多嘴多舌,她的信任便是明证。幸亏外人都不知道,若传出去,我又是畏罪自杀对抗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典型,没人能说得清。我振作起精神,从怀里掏出《中国地图》,央求她保存一段时间。胖蓉说:“我不爱看书,一看就脑瓜疼。”
“你要怕,我再想办法。”
“我跟你讲呀,不就一本书么,我怕啥?”胖蓉从外屋端来一碗药,“你该吃药了,我大姑临走时特意嘱咐,别忘了给你吃。”
我接过用舌尖试试,很难一口气将一大碗苦水喝下去。
“你喝呀,城里孩子太娇气,要在屯子铲两天地,准啥病没有。”
“累我倒不怕,多干活儿,心里痛快。就是怕挨打!”
一碗药全喝下去,苦味还留在嘴里,我转过脸,看窗外渐渐变浓的夜色。
“你傻,人家打就挺着。”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襟,神情一收。“跑呀,你是长腿的大活人!”
“我跑过,我妈又把我找回来了,再说往哪儿跑啊,没地方去?”
也许她是对的,也许那样更好,但是我不知道往哪儿跑,真的不知道。
“躲到我们那儿去吧,”胖蓉咬住嘴唇说,变得异常严肃。“没人能找到你。”
我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全身涌过热流,望着胖蓉一阵感动,心境重新变得轻松,并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安宁。
“藏好这本书,让我再想想。”
我拉起她的一只手,把《中国地图》塞过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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