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亲回山东老家休探亲假了。

　　临走的时候，她把我托付给吕大姨，要我按时吃药、针灸。我的病情日益见好，但尚未痊愈，那漫漫的长夜，那迟迟的拂晓，折磨得人一直虚弱无力。用吕大姨的话讲叫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仍旧去黄沙滩诊所针灸，看长长的银针往身上扎就打怵，那也得挺着，总比睡不着觉的滋味强。每天，和我做伴的还有那只怀孕的小母羊，它的肚子垂下来，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饿得咩咩叫。冬天是牲口最难熬的时候，个人养的牛呀羊呀，不像生产队有充足的饲料过冬，没饿死就算幸运。所以我们家的羊特别瘦，细细的腿支着皮包骨头的身子，一节节脊椎骨都凸了出来。

　　“哎呀妈呀，这羊快生了，估计是双胞胎。”蒋姨摸摸小母羊的肚子说，“得好好照顾它，小心别流产，他妈还不回来，叫几个孩子咋整！”

　　“爱华呀，”吕大姨隔着院墙叮咛妹妹，“不能再给它苞米秸吃了，整点儿甜菜根，总比苞米秸养分多。”

　　妹妹更忙了，除了上学就是捡煤核儿，还得去捡甜菜尾根回来喂羊。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这些活儿她都包下了。一个人去黄沙滩针灸的时候，来回都路过造纸厂，我想去原木场看看看鱼人，打听打听虎子下落。

　　那是极为失望的一天。

　　一只乌鸦站在电线上哇哇叫着，天气比以前更暖和了，不少地方的积雪已融化，裸露出黝黑的地面。我拐进原木场，小木屋的烟囱青烟袅袅，门敞开着，各种迹象表明看鱼人并没出去巡逻。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没等敲门，里面走出的是那个打过迟司令的大块头门卫，屋门显得又小又挤。他把一个大拇指顶在嘴边，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在问：

　　“你找谁？”

　　“我找看场的叔叔？”我鼓起勇气说，“他在吗？”

　　“不在。”他不动声色答。

　　“我能等他一会儿吗？”

　　“他走了，你等什么。”

　　“他去哪儿了？”我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盯住他问。“啥时候走的？”

　　“刚走，去‘五七干校’了。”

　　去“五七干校”，这意味着对看鱼人的监管升级，其命运不问可知。我完全能够想象他此刻的处境，还有那些无法言喻的愤怒和哀伤，一阵钻心的疼痛，浑身火烧了一样，直哆嗦，真不敢相信是这样的结局。

　　“我要去找他。”

　　“那可远哪，我们厂干校在江桥那边，起码有百八十里，你去得了吗？”大块头门卫研究着我，从裤兜里掏出烟荷包，卷起一支旱烟，用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大口，风吹落烟卷上的火星一直飞到我的脚下。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似有所悟。“哦，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你就是他说的小家伙吧。因为一条狗，糖厂的造反派告到我们厂，这下他倒霉了，连看自己孩子的机会都没有了，越流放越远！”

　　我一下子捧住了脑袋，此刻心里难过极了，从未有过这样的难过，一辈子也不想抬起来。他说的没错，是我造成的不幸，我的愚蠢所造成的不幸，铸成了大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对了，他还有样东西留给你。”大块头吹着烟卷上的黑烟灰，门卫从铺底下拿出一本书，是《中国地图》。“小家伙，喜欢这东西，这年头可得小心。我听说，他就是为这个惹的祸！”

　　我双手接过书，藏进怀里，冲大块头门卫鞠了个躬，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外。

　　“别急，小家伙。”大块头门卫追出来喊，眼睛向我示意着什么，摆了摆手。“看到没有？那儿有一堆煤核儿，是他留给你的，拿走。”

　　我逃离原木场，因为又冷又激动，腿直打颤，哪儿还顾得上煤核儿，只想一个人平静一下。以至于一列运甜菜的火车迎面开来，我都没有反应，一节节车厢是贴着人驶过去的，惹得司机从车头探出脑袋大骂：

　　“找死啊，小兔崽子！”

　　我找个没人的墙角，待了很久很久，风呼啸着掠过大道，脚下的雪已踩成滑溜溜的小圆丘。我站在那里，一只手臂靠在墙上，头埋在上面，努力要忍住眼泪，连呼吸都屏住了。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眼前又闪过去一位杰出的启蒙老师，完全可能是永远地离开了我！而他的那种性格的力量（或者说是思想的力量），弥漫于我的精神世界，浸润着我几近枯竭的生命。仿佛一间沉闷黑暗的屋子猛然打开一扇窗棂，曙光和清新的空气汹涌而入，有一阵又一阵不可阻挡的排山倒海的浪潮撞击胸口，强烈地感染着我，在我的心中唤起一种伟大的感情。只有以后我才明白，是他们━━我的祖国的一些优秀的、顽强不屈的知识分子，在那个把鬼变成人，把人变成鬼，人妖不分，黑白颠倒的苦难的岁月中，扶持我走过那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程的。如同葵花向阳一样，我不仅深受看鱼人的影响，而是深受那一代人的巨大影响，并把他们当作榜样一直贯穿终生……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看鱼人，可是看鱼人的形象却长久地留在记忆里，在我的内心深处怀有不尽的感激之情。每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感动，有一种歉疚，总能看到他离去的身影━━一个头发蓬乱、满脸胡子拉碴、深深吸引我的人，就像看到一条通往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