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亲领我走三站路去黄沙滩街道诊所看中医了。

　　黄沙滩坐落在造纸厂的北边，是街道革委会所在地。从街这头到那头有一个小百货商店，一个邮局，一个小饭馆和一个小诊所，周围尽是低矮的棚户区。路上结了一层白霜，野狗在街上闲游，好奇地盯着我们，有些地方的积雪一个冬天都没化掉，已经变黑，显得肮脏不堪，一派冷冷清清景象。

　　街道诊所就一个挂号的护士和一个大夫，没有药房，医生开过药方只能去药店抓药。大夫是位姓黄的戴深度近视镜的中年人，这一带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他是谁，总被一大群病人围着号脉、开药、针灸。我和母亲头一天去就碰上奇迹。挂完号，我们坐在走廊的连椅上等待看病，望着斑驳的墙壁熬时间。走廊很长，一边是窗户，一边是挂号室、门诊室、注射室，墙皮龟裂脱落，显得很窄。里边有一两张大红纸写的感谢信特别显眼，从屋顶一直拖到地板。我刚想过去看看感谢信的内容，忽听针灸室里响起一声“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接着一帮人又喊起“共产党万岁！”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我从敞开的屋门望去，一大帮人围着黄大夫和一个患者流着激动的泪水，连连举手高呼口号。黄大夫正站在一张病床前用银针扎着患者胳膊肘的穴位，眼镜闪着光亮，他不断高举患者的手臂来回活动，唱起当时最流行的歌曲：

　　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
　　万年的枯枝发了芽，发了芽。
　　如今，咱聋哑人说呀说了话，
　　感谢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

　　据患者家属说，患者的手臂常年不能动弹，几乎等于残废人，经黄大夫的治疗终于能自己活动了。“奇迹，绝对是奇迹！”母亲亲眼经历了这一幕，紧合着双手，非常激动，从此对黄大夫的医术极为信任。

　　我每天去黄沙滩街道诊所针灸，早晚各喝一大碗浓浓的药汤，家里弥漫着中药的气味。每当我捏着鼻子喝下一大碗药时，母亲总让我吃口白糖压压苦味，然后坐在身边催我入睡：

　　“睡吧睡吧，儿子，良药苦口利于病，吃了药就好了。”

　　“妈，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我半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问：

　　“妈，他们能找着虎子吗？”

　　“放心，虎子聪明着哪，他们找不着。”她把我从被窝里伸出的胳臂放回去，抚摸我的耳朵安慰。“别胡思乱想，妈给你挡着灯光，快睡吧，要不药白吃了。”

　　母亲承受得够多的了，为了治好我的病症，几乎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我不想再给她增加压力。“睡吧，睡吧。”我一再对自己说，无意识地重复这两句话，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免得去想，但闭上眼睛之后，那些想法仍会冒出来，不仅一次而是许多次。窗外昏暗起来，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屋里也越来越暗。母亲以为我睡着了，打开箱子收拾起东西，我掀开被子，又转过脸说：

　　“你要干吗？”

　　“准备一下，回老家。”

　　“什么时候走？”

　　“已经请好假了，再给你开些药，够这段时间吃的，就走。”

　　自从我自杀未遂，使我有了一种深刻的自卑，与此同时，还有一份悄然的感动。母亲爱我胜过自己的生命，一直都躲在儿子看不见的地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我，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天天如此，不曾间断。我想爱是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是母亲在倍受压抑的处境中把儿子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并想尽办法缓解我不堪忍受的痛苦，帮我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念。多么想让事情快些过去，世上再没有比日复一日的煎熬，漫长而遥遥无期的等待更为可怕的了，这需要多么大的难以想象的耐心啊！她为我过早地失去父亲，失去童年的欢愉，失去社会的温暖而痛疚，希望我快活起来，高兴起来，尽可能地对儿子关怀备至。又怕说什么伤我自尊，所以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别的什么都不提，非开口不可也简短得不能再短。一上班时就吩咐妹妹跟着我，不让我一个人活动，哥哥走哪儿她到哪儿，几乎形影不离。当一切都恢复沉寂之时，母亲才考虑休自己的探亲假，做上路准备。自从父亲死后，她必定一年回一趟山东老家看望我八十多岁的外祖母，去娘家过一个短暂的假期，总是能带回一些地瓜干、花生、咸鱼等当地的特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母亲。

　　“操这个心干吗，我忙着哪。”

　　母亲还是老习惯，不把手头的活儿干完睡不着觉，她做起活儿来两手很快，直到深夜还不休息。即使这样，临走之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忙得一点儿空闲时间都没有。

　　“我……我害怕。”

　　“怕啥，快睡。”母亲皱起眉头。

　　“妈，你咋不睡？”

　　“好吧，妈搂着你，也睡。”

　　我再也没吭声，缩进被窝里，紧紧抱起枕头，脸颊贴着它闭上眼睛。母亲一只手搂起我的脖子，驱除着我无边的恐惧，是那么的温暖。另一只手拍抚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给我注入着生的希望和渴念：“快睡吧，我的好孩子，别害怕，睡吧，儿子，‘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一会儿把脚丫子蹬直，碰到炕底的墙壁，一会儿又把身体蜷缩起来，膝盖几乎碰到下巴。犹如小孩不慎磕到碰到哪儿之后，马上哭喊着投入妈妈的怀抱，希望她能吻尽他脸上的泪水，揉一揉被磕痛的地方，小孩就会立即在母亲面前停止哭泣，觉得轻松了。渐渐地，我疲倦了，一种温柔而模糊的麻木感侵入我的身心，没过多久，我就在母亲的怀抱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