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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287)

时间:2021/6/16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22054
  三

  两天一闪过去了。

  早晨,母亲蒸好一锅馒头,以为我没睡醒,将两个馒头摆在写字台的一端,忙着上班去了。鬼队这期间的工作是扫雪,生炉子,学校的办公室和教室冬天全靠烧煤取暖,每天天没亮,母亲就得去生炉子,等学生们来上课时教室里便暖和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明知儿子连日过堂,心如刀绞,却又无法制止。她所能做的,除了尽力忍受和想法平抚伤痛,别无它法,最多只能给我做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子。

  今天是通牒的最后一天,要决定命运了。

  我心里明白,他们不是威吓,完全可能说到做到。

  即将临头的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和不幸,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恐惧是一种变幻莫测的幻象,辨别不清,也无法解释,却形影不离。我没找到虎子,不会让它死的,也不可能交出虎子,红卫兵总部决不会放过我,事情已不可逆转,除非出现什么奇迹。我坐起身,望着馒头发起呆来,放在往常我早拿起馒头狼吞虎咽了,要知道这是馒头啊,一个月也吃不上几回。我的心灵已经干涸,勇气已经枯竭,腮帮上的疼痛扩展到太阳穴,脑袋、胳膊和肩膀都在痛,腰背的骨节也在痛,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我一动不动坐在炕上,要再让自己好好想想,一定要想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非得想出个办法不可,然而根本没有解决的希望。我突然回忆起父亲,大不了一死了之,自杀是我们特有的最后手段,这样,苦难不就马上结束了吗?这个念头怎么也赶不开━━我竟然想到自杀,它一经产生,就紧紧抓住我不放。我转向窗户,午后的阳光直射进来,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凝聚成滚落的水珠。从霜花融化的地方,可以看到仓房顶上亮得刺眼的雪,几只麻雀飞落在仓房顶上,歪着脑袋往下望。

  死并不使我感到害怕,可怎么死呢?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

  跳楼吧,纵身飞翔,随风飘去?糖厂最高的房子也就是三层楼。有一次杨炝子和几个孩子跑到三楼单身宿舍去骂李疯子(就是那位在我被关进特殊监狱,屡次帮助过我的女教师),没想到李疯子从宿舍里冲出来,其他孩子都跑掉了,唯独杨炝子被堵在走廊的尽头。情急之下他从阳台上跳了下来,除了蹾出两个深深的脚印,丝毫未损。况且我死过一次,记忆犹新━━在全校头一次批斗我的大会上,我曾一头撞向主席台的桌角以死相拼,却没死成,可想我有多么懊丧。像刘校长用刀子割开自己大腿的动脉,流尽鲜血结束生命?那太疼,一个孩子也没有如此大的勇气,视死如归。敢情吃安眠药好,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不会有什么痛苦,可我去哪儿搞安眠药呢?我反复想着种种自行了结的可能,最现实的办法莫过于学父亲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走向同样的归宿。“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人生和永恒相比较只是一瞬间,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面对死神。”这样一想,我几乎敢于正视死亡了,而死亡竟成了一种安慰,人觉得好受些了。我朝上望去,目光盯住房顶上那两个生锈的铁环,这是以前搬走的那家人挂摇篮用的,我不知看过多少次,今天却给我寻短见提供了方便。稍有些麻烦的是它太高,需要一个垫脚的凳子。

  火炉燃烧着,偶尔透出轻微的爆裂声。

  我从仓房取回绳子,搬来一个凳子垫在脚下,把绳子拴在了铁环上。我站在凳子上,将脖子伸进绳套里,稍一屈腿,面部肿胀,耳朵充血,呼吸也卡住了。死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而生的欲望却异乎寻常强烈。我害怕了,慌忙双手把住绳套,缩回脖子恢复呼吸。风吹得屋门砰砰响,传来小鸡扇动翅膀和小羊咩咩叫的声音。人是很难迈出这一步的,而生命一生中只有一次,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留恋生命,没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了。我垂下眼睛,看到脚下的两个大馒头,心想就是死也做个饱鬼,于是跳下凳子,坐在炕沿上,拿起馒头吃起来,又从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喝了。

  我站起来,头脑清醒起来,我问自己想干什么来着?是的,想死。我愿意立刻死掉而不愿再思想,生命是这样无助、脆弱和没有意义,那么你为什么还抓着生命不放━━在这毫无意义的反常的生活中,在这阴森可怖的地狱般的环境里,在这卑鄙无耻的种种隐秘的罪行之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必父亲临死前也经历过一番斗争━━他是被一种无形的、难以抵抗的力量裹挟才走向绝路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就是命运,再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我一下子靠在墙上,浑身颤抖。既然生比死恐怖得多,活着只能给你带来更多痛苦,死亡又是唯一可以得到解脱的办法,你为什么还期望遭受更多的痛苦呢?说不定一个孩子选择死亡之后,是去了另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是一场永远也不会再惊醒的美梦。我甚至想象着自己已经不在人间,幻想远超了胆量,正躺在灵床上,细细地品味着死的滋味,而死亡又是一件非常美丽的事情……一大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落在炕席上啪啪作响,脉搏跳得那样沉重,视线变得模糊了。我重新蹬上凳子,将绳子套进脖颈,心一横,一下子蹬倒脚底的凳子,身子急速地向下堕去。

  冥冥中,父亲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

  “儿子,你能挺住吗?”

  我气若游丝,无力回答。

  抵抗虽然毫无意义,但我也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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