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在痛苦中挨着日子。

　　铁道专用线上，一列列火车运来大堆大堆的甜菜，车轮卷起的积雪飞舞着，再运走一垛垛砂糖。道路很滑，路面结着冰层，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夹着饭盒三班倒的工人们，裹起自己的工作服或棉大衣，来去匆匆。

　　从虎子丢失的那天起，我就丢了魂一样，拿着块大饼子走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一会儿加快脚步，一会儿放慢脚步，四处寻觅，早上的希望不到晚上就破灭了，总是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而归。情况当然是越来越糟，我很矛盾，也不死心，非得想出一个办法才行。要是我的小伙伴彬子、铁南没下乡，那多好啊，我们之间总有一种默契，只要谁遇上困难，大伙儿保证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乐意帮我的忙，这样，就可能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摘掉。办法总会有的，可惜他们一个都不在！我找遍附近的造纸厂、木器家具厂、菜社、朝鲜屯，既希望发现虎子又盼它跑得远远的，可找到它以后又怎么办呢？母亲看我为了寻找虎子变得疯疯癫癫，劝道：

　　“孩子，别找了，实在不行咱再养一只！”?

　　我没想过放弃，从早晨到天黑一遍遍吹口哨，喊名字，碰到有狗的人家就打听。有时候认定人家的狗像虎子，就跟进院子拿大饼子喂它，直到主人出来说：

　　“走吧，孩子，你逗它玩，咬着怎么办？”

　　令人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被通知去学校“小会帮助”。

　　临出家门前，我不得不与一阵阵的恐慌做斗争，往裤兜里揣进两粒止痛片，以抵挡侮辱和酷刑。下雪了，头顶的天宇好像在下降，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脚下已经泥泞不堪。学校教导处的门敞开着，我走进走廊，经过一间间办公室，一点儿也没变得比以前勇敢。跨过广播室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心乱得什么似的，没有勇气往前走了，人又想尿尿，明知没有尿就是要撒。广播室里生着炉火，炉子里放出红光，晃出一个个身影，迟司令翘起屁股坐在一张椅子背上，挥舞着钢丝鞭吼道：

　　“于艾平，找到你的走狗没有？”

　　我撅在屋子中央，回答没有，但仍然强调，倘若再多给我些时间，是能够找到虎子的。

　　“你说什么？少跟我们装糊涂。”大眼贼从桌子上跳下来，举起一根板凳腿大发雷霆，可空间太小没法施展，只好重新坐回桌子上。“抬头，阿嚏！”

　　“妈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罪该万死。”王官迷揪起我的头发，恨不得将我的嘴撑开。“最后再问你一次，到现在为止，这都第几天了？告诉老子。”

　　“四天。”

　　我提防着他们的钢丝鞭和板凳腿落下来，更深地低下头去，一只手伸进裤兜，时刻准备吞下止痛片。

　　“还得让我们等多长时间？”

　　“三天行吗？”我说。

　　无论如何得拖延下去，以便争取时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拖一天是一天。

　　“耍什么花招儿？”迟司令说。

　　“没。”

　　“你以为我们好糊弄，谁会相信你。”

　　“没有。”

　　“那好，说吧，到底几天？”

　　“两天。”

　　“我们等烦了，”王官迷似乎看穿我的把戏，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脸上。“不能一直像个傻瓜！”

　　“你以为你穿着厚衣裳，扛打，是个死硬分子，我们就没办法了。”迟司令一巴掌打在我的右脸上，“把棉衣脱了，还有鞋，全脱。”

　　他们是强者，尽可以随心所欲。

　　我脱下棉衣、棉裤、棉鞋，扔在脚下堆成一堆，赤身裸体地站在屋子中央。若在过去，当众剥衣的羞辱，无异于一场凌迟，但长时期遭受非人的折磨，已经让人失去了羞耻感，只是觉得身心都冷。我顾不得害臊，两臂交叉抱在一起，一脸麻木，哆嗦得厉害。一阵过堂风吹来，周身凉透了，仿佛掉进了冰窟窿，连头发都觉得冷。他们并不理会我快冻成冰棍儿的样子，而是坐在椅子上嘲笑我，戏弄我，威胁我，侮辱我……这样，我就没有机会吃止痛片了。

　　“我冷！”我呻吟道。

　　“那就叫你热乎热乎。”

　　王官迷的嘴角歪到一边，发出嗥叫一拳打来。我朝旁边让了让，这一拳打在下巴上，我向后退去，还没等站稳，又被大眼贼飞起一脚踢向墙角。我抱住脑袋，跪倒在地，从屋里的一端滚向另一端，连同身边的衣服裹挟起来滚成一团。打手们歇斯底里大发作，轮番对我的脑袋、屁股、脊背踢来打去，一下比一下凶狠。我的脸朝下，头扭曲在身体下面，双肩圆弓，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疼痛，眼睛发黑。这样过了几分钟，一股液体从眉头上流下来，挡住视线，我摸了一下，是血。眼前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如同在迷雾中一般。我抬起身子，胸部的疼痛阵阵袭来，怀疑自己的肋骨是不是被踢坏了？混乱中有人说：

　　“别打坏他，没人找狗，还等着吃狗肉哪。”

　　“行了，滚起来。”

　　他们冷笑，晃动着身体。

　　我起不来了，摸索着穿上衣裳，裤子变得湿漉漉的，又一次小便失禁。迟司令双手抱在胸前站在一端警告我：一切企图阻挡文化大革命滚滚洪流的跳梁小丑，到头来都只会落个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下场。这是老三届红卫兵临走前给你的记性，让你皮子一痒痒就想起我们。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他们要滚蛋了。好像上苍有意在考验我，看我的韧性和承受力到底有多大，我盼的就是这一天哪！我真想痛哭，又想哈哈大笑，为我的屈辱，也为我的欢欣。吼叫声终于小些，红小将们痛快过了，力气也耗尽了，各自退到一个角落里歇息了。迟司令最后摆摆手，决定对我进行宽大的惩罚：限我后天下午交出虎子，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所有这一切仅仅进行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

　　我不记得多久没喝水了，舌头上全是泡，嗓子也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