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过去，嫩江的冰层呈现出灰白色，太阳暖暖照着，一夜的积雪尚没踏出脚印。人的恢复力真强，我脸上的青肿已消褪，活动自如多了。
迟司令和王官迷一大早就闯进我家，押着我赶往原木场抓狗，可能他们已和造纸厂的造反派联系过，铁道专用线路口再没有门卫了。
我踏着厚厚的雪爬上铁道专用线，在寒风中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等我们顺着碎石道坡走近小木屋时，两个造纸厂的造反派已等在门口。墙壁上贴着两条醒目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看鱼人头发蓬乱地站在雪地上，宽宽叉开双腿，嘴角紧闭。他的胸前挂着个用胶合板做的牌子，上面写着：“资产阶级残渣余孽×××”，打着红色的大叉，一场批斗不可避免。电线杆下已不见虎子踪影，“它跑哪去了呢？”我来到小屋前，心里不由琢磨着。看鱼人扫了我一眼，始终那样站着，脸色痛苦得发青。都是我惹的祸，犯错的人总比无辜的人更难过。“如果他骂我一顿，或许我会好受一些，心里就会轻松！”我在走近他的时候这样想。
几个打手闯进小屋里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迟司令把我推上前去问：
“你认识他吗？”
看鱼人垂下眼睛，紧张地沉默。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做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王官迷举着那本从我家里搜出的《中国地图》说，“真是臭味相投，坏分子专找小反革命来往，这本书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看地图也有罪？”看鱼人抬起眼睛盯住书，开口了，声音低沉温顺。“要是你们相信我的话，我也没传播。”
“这是想投敌叛国，躲在阴暗角落里研究叛逃路线。”王官迷嘴上冒出团团哈气，为自己的借题发挥得意洋洋。“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们，你们都进行哪些反革命串联活动了？免得自讨苦吃。”
他真的蒙到看鱼人疼处。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红小将们反反复复揪住这个问题不放，非要把叛国投敌的帽子按在看鱼人头上，强迫他承认。造纸厂的一个造反派也看出孩子们是瞎胡闹，而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低声劝看鱼人：“你干吗惹他们，别自找倒霉！”看鱼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仰脖灌了一口，酒顺着胳膊弯洒一地。我鼓起勇气对红卫兵辩解说，他没借过我这本《中国地图》，是我自己偷的。“叫你们互相包庇！”王官迷随手给了我几个耳光，打落帽子。迟司令把胳膊往回一收，照着我的太阳穴击出一掌，然后脚踩着打落的棉帽，飞身踹向我的肚子。我捂住肚子蹲下，腹部剧烈地疼痛，整个内脏都在颤抖，险些呕吐起来，在看鱼人面前不愿太丢人，又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还没站直便往前倒去。
“你们━━不许打孩子！”
看鱼人向前迈了一步，紧握起双拳横在我们中间，大吼一声，愤怒得如同一头雄狮。人群中一阵喧闹，骂声四起，吼的吼，叫的叫，喊的喊，谁也没想到他困兽犹斗，要拼命！造纸厂的人冲上来把住他的胳膊，大牌子都挣落在地上。看鱼人紧攥的拳头停在空中，脸色显得更加严厉，使周围的人收住手。双方一时间谁都不肯让步，僵住了。
“你们不是来抓狗的吗，让他起来，谈正题。”造纸厂的人劝过迟司令，又推开看鱼人问。“那只狗真在你这儿吗？”
“它跑了。”
看鱼人回答的时候，牙关还在死死咬住，竭力憋住满腔的怒火不让它从嘴里喷射出来。他的目光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有的仅仅是嫌恶。
红小将们都觉得受了耍弄，不肯罢休：
“你说，那只狗跑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看鱼人低下脑袋，痛苦得声音发颤。“它失踪两天了，我也在找。”
“你把它藏起来了，阿嚏！”大眼贼缓过神来，态度比迟司令更强硬。“前天还看见它拴在电线杆下呢。”
“我就这么个小屋，你们搜吧。”
“你想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迟司令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火药枪，拽起看鱼人的脖领掉过枪把砸过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狗在哪里？你骗不了我们。”这把枪是红卫兵为武斗特制的，极为漂亮，里面塞满火药和铁砂，八米之内能打死人。他原准备对付那个大块头门卫的，现在却用到看鱼人身上。那一瞬间，我祈求看鱼人千万不要再坚持了，红卫兵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许多人都是这么被打死的。
“你们干吗这么激动？”看鱼人一下子弓起腰，双手拄在膝盖上，看样子受了内伤。“我哪知道一只狗这么重要！”
场面几乎闹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愤怒不断加剧，造纸厂的人怕事情闹大，搞不好要出乱子，不愿再奉陪了。他们走上前来张开两臂站在双方中间对糖厂红卫兵说，要不就把这本书先留给我们研究研究，等找到狗再通知你们。迟司令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咬牙切齿也没办法，只得将《中国地图》摔在地下悻悻而去。我站在一旁，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完全可能是看鱼人放跑了虎子，故意叫他们不遂心如愿的。虎子啊虎子，你重新逃回打草营地再好不过，若和老头鱼、黑子哥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个时候你可得听话，千万不要再跑回来啊！
王官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两天后，他代表学校红卫兵总部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于艾平，你听好了，红卫兵总部限你五天之内找回走狗，押送学校立功赎罪，否则我们将严惩不贷！”
那年冬天，是我记忆中最寒冷、漫长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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