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晚饭了。

　　我脱掉棉鞋和毛袜子，换上拖鞋，鞋子里面灌满了雪，早湿透了。我洗一把脸，一进里屋就躺在炕上，头皮上满是揪出的血泡，头发上粘一层土，下巴肿得发紫，上嘴唇的内侧磕破了，稍一动嘴巴一阵疼痛。不幸之中万幸，只是吃些皮肉之苦，没受什么内伤，过几天就会养好的，又结实如初。母亲顾不得自己的伤痛，端来一碗鸡蛋水试探着问：

　　“怎么样？”

　　“撑不住也得撑。”

　　我的嗓子失声了，嘴上只有说话的动作，却发不出声音。一阵辛酸涌上来，险些流出眼泪。我闭上眼睛，不想让母亲看到眼泪，泪水还是从眼角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淌进耳朵里。我转过脸，身子每一次动弹都会引起疼痛，受伤的不光是肉体，主要是心灵。我连动动地方，想想怎么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喝得下鸡蛋水。两个多月没挨批斗，我几乎忘记了撅着的滋味，再次挨斗的感觉如此猛烈，尽管我早已作好挨斗的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无法承受。关键是造反派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是不会放过虎子的！

　　“孩子，我知道你难过，舍不得虎子。”母亲把毛袜子贴在火墙上烘着，痛苦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要忍耐，顾不得它了！”

　　一旦遇到恶劣情况，我们只能凭借麻木的外壳来保护自己，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坐起来，身子靠着墙壁，把碰到大块头门卫的过程讲给母亲，想和她探讨一下有什么办法救虎子一命？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而且马上就行动。我的声音很微弱，所以努力提高嗓门加大说话的音量，好让母亲能听清楚儿子说什么。可是娘俩想来想去也无计可施，最后只剩下一个办法━━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抢在他们前面去放掉虎子。大难当头，最要紧的是保持希望。在我极度失望之际，内心中又升起一线隐隐的希望，刚才由于心脏和神经收缩而滞留的血液，突然间畅快地流动起来。我的嗓子清爽多了，脸色也略略恢复些，之后，便一头倒下睡过去。

　　早晨醒来，太阳好耀眼，母亲和妹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穿好衣服，只惦记一件事，不想吃早饭了，准备去原木场放掉虎子。刚拉开院门一只脚迈出去，便听到一声喝令：

　　“干什么去？”

　　我转过身，是邻居的小女孩儿堵在院门口。那个时代一个惊人的特征，就是到处都有密探和打小报告的人，我知道她是奉命监视我的，强打精神回答：

　　“出去一趟。”

　　“不许你出去！”她扬起头，双手叉腰，两把小刷子辫儿一甩一甩。“红卫兵总部要我看着你！”

　　“上厕所也不行吗？”

　　她先是不吱声，后来冷冷一笑，闪开一条路：

　　“你敢耍花招儿，我报告迟司令。”

　　随你怎么说吧，我闯出院门朝厕所走去，没走几步就觉身上疼得要命。我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平常那样迈开大步，反而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没有回头，可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之外还有脚步声，小女孩儿一定也费尽心思，竟跟在后面踏着积雪一步一滑地走来。我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满肚子不痛快，她还守在外面尾随不放。我返回家里装作出来喂鸡和羊，每次都感觉小女孩儿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整个上午就要这么过去了，什么机会都没有，怎么办？一想到红卫兵要打死虎子，心都要碎了。我希望迟司令开不出介绍信，开出介绍信也被人家顶回来，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不啻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院门响了一下，胖蓉端着个碗走进院子。那个小特务正从盆里取出衣服来晾在绳上，她的腰身太长，和两条腿很不相称，看到胖蓉就停止晾衣裳，转过身来一直望着，直到胖蓉走过去。我把视线移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胖蓉看看院墙那边又把脸转向我，明知道母亲不在仍旧大声说：

　　“孙姨，我给你家小鸡送剩饭来了。”

　　“胖蓉，你真好，谢谢。”我接过她手中的碗说。

　　“你在说什么？你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撇起嘴巴哼了一声，是说给小特务听的。

　　“不，怕连累你。”

　　“脸怎么啦……他们打的？”胖蓉翕动着鼻孔，一双手捂在胸口上。“犊子玩意儿，下这么狠的手！”

　　我站在院子里，手脚冰凉，急忙压低声音：

　　“求你啦，什么也别说，赶紧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昨晚就想来看你，你真是反革命吗？”

　　“我像坏人？”

　　“那为什么打你？”

　　“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

　　“谁是走资派？”

　　“我妈。”

　　她靠近我，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

　　“我跟你讲呀，能有什么事，他们搞错了吧？你不该这么想，我大姑说你妈是好人，你也是好人。肯定有人陷害你们，不管人家怎么说，我相信你，于艾平！”

　　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中，人们普遍接受的教育是反对宽容，强调斗争，鼓吹仇恨，一切善恶、美丑、好坏、对错都以“阶级”和“政治路线”的标准来划分。竟然有一个农村小姑娘，对周围的事全不在意，坚信我不是什么反革命！她的话和我期待的一样，深深打动了我，我并没有把手抽回来，眼睛一热，忽然觉得自己的泪水涌上了喉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我把虎子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它一次次救过我的命，现在红卫兵却通缉它。胖蓉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水，虎子的故事也使她深受感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抓着头巾的一角搓揉着。平静下来后告诉我，谁都不能肯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有一件事一定要做，她和我一道去放掉虎子，不管怎么说，非要帮助它不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沐浴着一束虽然微弱但却温暖的光芒，小北风也不那么刺脸了，我的身上暖和起来。

　　是啊，一个孩子什么都能丢下，就是舍不得自己的伙伴，我也这么想的。虎子本来就是我最好的伙伴，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决不会放手不管，说什么也要放虎子一条生路。

　　可是没等我们实施计划，虎子就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