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走出糖厂的铁道专用线，就是造纸厂的铁道专用线，路基斜坡上的雪泛出蓝幽幽的颜色，变得膨胀起来，周围寒气袭人。已是下午３、４点钟，一道阳光从乌云间透过来斜射到地上，使雪野显得格外耀眼。原木场的小屋陡然近在眼前，我都能看到屋顶冒出的青烟，门口的炉渣堆。电线杆下拴着虎子，它发现一群人中间的我，挣了几次没挣脱开，汪汪狂吠。身边的人爆发出欢声笑语，都亮出打狗的家伙，脚步不由在加快。“虎子啊虎子，你怎么不逃跑呢？他们来要你的命，还叫！”剩下的一段路很短了，我仅存的侥幸也破灭了，浑身感到软绵绵的，把头垂在胸前，脚下愈发跌跌撞撞。差不多就在这时候，一个宽肩膀上扛着步枪，大块头，穿军大衣的门卫拦住我们的去路：

　　“为人民服务。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押我的人愣住了，平常这里由看鱼人兼管，今天怎么冒出个流动哨？

　　“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迟司令回答，仓皇之中仍不失红卫兵的尊严。“我们是糖厂子弟学校的红卫兵。”

　　“糖厂的红卫兵不在糖厂待着，跑到造纸厂干什么？”大块头门卫问，他的声音很低，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皱纹。

　　“抓狗，阿嚏。”大眼贼说，不再用毛主席语录做开场白了。“麻烦你配合一下，让我们进去。”

　　“玩笑开大了吧，哪有狗？”

　　“你问他吧。”大眼贼屁股一撅把我推到前面，叉开双腿。“就是他，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把走资派的走狗藏在原木场的。”

　　这回轮到大块头门卫愣了，他掀起帽檐，盯住我胸前的小黑板，嘴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早被摔得满身灰土，遍体鳞伤，脸颊犹如发面馒头，眼睛肿成了一条细缝，看上去叫人害怕。他转过身来斥责迟司令：

　　“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还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这是造纸厂，老子说了算，回去！”

　　“你干吗啰嗦个没完，让开路，别耽误红卫兵执行任务。”

　　迟司令跨上一步，扭起我的胳膊就往里闯去。其他人也跟在身后往里冲去，一边冲一边喊：

　　“造反有理，受蒙蔽无罪！”

　　“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站住，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反啦你个小兔崽子。”大块头门卫拉开枪拴，大喝。“哪个敢动一动，老子崩了他！”

　　面对枪口，所有的人都定在了原地。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迟司令解下腰间的皮带卷成一个圈，耍开造反派的脾气。“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你他妈少跟我摆造反派资格，”大块头门卫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章，情绪比先前更加激动，扯起迟司令的脖领一搡，差点儿搡个跟头。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一种很可能化为行动的威胁。“老子不吃这一套，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空气中充满火药味，语气里也硝烟弥漫。

　　“你到底让不让开？”迟司令举起皮带，只能硬撑下去了。

　　“瓜子里嗑出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哇。”大块头门卫掉过枪托，一家伙打倒迟司令。“那好吧，到厂里开介绍信去，滚不滚！”

　　我从心底钦佩大块头门卫打得痛快，遇到这样的好人真是奇迹，看情况迟司令不可能达到目的了，整整一天，我第一次好受些。周围的孩子像一群被打败的小公鸡，狂妄的神气荡然无存，全耷拉下翅膀不吭声了。有几个人明显地动摇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迟疑着向后退去。一列拉着原木的火车吐着蒸气驶来，白色的烟雾几乎淹没了我们，司机从车头的小窗探出脑袋望着我们问：

　　“没事吧，伙计？”

　　大块头门卫回答：

　　“几个黄嘴丫子没褪的小孩，想翻天，没事。”

　　火车示威一样拉响汽笛，隆隆地开进原木场深处，地皮还在震动。

　　“文攻武卫，针锋相对。”迟司令站起来，吐了一口血唾沫。“小心，我们下次来，也用这玩意儿对付你！”

　　“去你妈的，还嘴硬！”

　　大块头门卫端起步枪冲过来，血脉贲张，再次一脚踢翻迟司令。红卫兵们都傻了眼，这是作孽的报应，他们再凶也是半大孩子，哪是成年汉子的对手。大眼贼举起拳头憋红了脸，张了几次嘴才喊出一声：“你敢打红卫兵？阿嚏！打倒……”可王官迷那边早顶不住了，嘴巴一歪弓着腰高喊一声：“快撤！”拽起迟司令落荒而逃。现场乱成一锅粥，大雪地踩成了烂泥坑，小喽啰们无不拔腿飞奔争相抱头鼠窜，就怕落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一下子连我也裹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