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过正月十五,严寒主宰了一切,西伯利亚的寒流滚滚而来,暴风雪几乎整天整夜地呼啸,连头顶的天空都冻结了。
上海再一次掀起猛烈的“一月革命风暴”。两报一刊评论员大肆鼓吹,“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夺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的革命。”到处都在痛击“资本主义复辟的阴谋”;到处都在游斗走资派,坐“喷气式”飞机。许多高级干部的住所被查抄,保险柜被砸开,机密文件被抢劫。而革命群众这种暴力行动“是何等地好啊!”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某些头头别有用心地大书特书,所造成的“损失是最小最小最小”,取得的“成绩是最大最大最大!”母亲越来越小心谨慎,连走路都眼睛朝下,还是被押去“小会帮助”了,过了大半夜才放回家。我的恐惧与日俱增,唯恐又一次受到牵连。一个平常的日子,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冰冻的地面铺着一层干雪糝,我正躺在里屋的炕上翻看《中国地图》,竟没听见吕大姨在院墙那边焦急地叫我:
“小艾平,快藏起来,他们来揪你啦!”
“大姑,艾平不在家吧?”胖蓉说。
“在家。”吕大姨望着转过胡同的一帮红卫兵,压低声音。
“我过去叫他。”
“来不及了。”
吕大姨怕红卫兵听见,大声咳嗽起来。我猛然听到报警暗号,跳起来,扒在窗户上一看。王官迷和一群红卫兵已走近院门口,我被他们堵在家里,堵个正着,往哪儿躲都躲不了啦。万分危急之际,正在院里喂羊的妹妹抢在前面跑进家门说:“哥,快藏起来!”我吓慌了神,恨不得藏进自己的影子里,有个地缝钻进去,弯下腰往回走,可我这么大一个孩子怎么藏呢?妹妹急中生智爬上炕去摊开被垛:“哥,快藏被垛里。”幸亏我长得瘦小,来不及再想什么,就卷起被褥十八滚从炕沿一直滚到墙里边。这工夫,外屋门被撞开,砰的一声碰到后面的墙壁上,红卫兵已经闯进外屋,一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样子,整个门框都发生颤动。妹妹回手把里屋的门关死,用肩膀倚住,手捏在一起问:
“你们干什么?”
“揪你的狗哥于艾平,让他滚出来。”是王官迷的声音。
“他中午就出去了,不在家。”
“上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我明白妹妹是大声说给我听的,暗示我沉住气。
“你别想骗我们!”
王官迷推开妹妹就往里屋闯。
吕大姨和胖蓉隔着院墙注视着妹妹,目光焦虑,充满同情。吕大姨打掩护道:
“哎,人家说艾平不在家,你还进去干啥?”
“搜。”
王官迷一声令下,红卫兵们涌进门来,离我不过三四尺远。巴掌大小的地方一览无余:里屋一铺大炕,一卷铺盖,一张写字台,外屋一个碗橱,一个大锅台,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家里家外根本没有可供活动的空间,人一多都转不开屁股。我心里想:“离得这么近,他们马上就会找到我了,一旦被发现怎么办?”王官迷搜查过屋里,又把仓房、猪圈搜个遍,连鸡窝也探进脑袋去看了看,除了一只怀孕的小母羊和一群鸡什么也没搜到。妹妹一直用身子挡在门口,引起王官迷的怀疑,他重新返回里屋了。我藏在被垛里,两手攥在一起,身子缩得非常小,憋得要死。同时不知为什么,我特别不想让胖蓉看到这一幕,看到我无处躲藏的狼狈相。我鼓励自己坚持住,千万不能动弹,一动弹人暴露了,连妹妹也给牵连进来。几分钟过去,又一个几分钟过去,被垛外面还没动静,我仿佛沉进深深的水底,头顶千钧压力,给水压碎了,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外面的红卫兵依然没动地方,人人都沉得住气,待在岸边以逸待劳,看你在水里能潜伏多久,要不上来就淹死好了。越等下去越是恐惧,越等下去越憋得厉害,一点儿细微的颤动都大地震一样可怕,而外面的红卫兵永远不走,要在我家扎营驻寨似的。我的身子麻木了,一条腿抽起筋来,但是我不敢动也不敢呼吸,最后还是疼得哆嗦起来,整个被垛都随之颤动了。
“在这儿──”响起一声欢呼,王官迷爬上炕一把掀开被垛。我坐了起来,宁肯被逮住也不愿再捂下去了。
“最高指示:‘八亿人,不斗行吗?’”王官迷伸出胳膊,习惯性地做了个横扫的动作,咧开歪嘴巴笑了。“果不出所料,你就是钻进老鼠洞里,也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外面的人应声冲进里屋,一时间屋里挤满了人,抓住我的两腿拽下炕去,一顿拳打脚踢。
“不许打我哥。”妹妹尖叫起来。
王官迷揪住妹妹的脖领:
“你敢骗红卫兵!”
“不许打人。”
“小狗崽子,你也想挨斗!”
“放开她!”我站在妹妹旁边,挣脱开揪我的人说。“要不,我就不走!”
“一个小姑娘惹你们了?”吕大姨在外面说。
王官迷瞪了吕大姨一眼,松开妹妹。
“哥,我不让你去。”妹妹哭了。
她贴着墙壁,两肩不停地抽搐。
“妹,”我竭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关紧门,别出去。”
“快走吧你,啰嗦个屁!”
有人把我的胳膊朝上一举,使你气也没法儿喘,喊也没法儿喊,我立即弯下腰去,没戴帽子就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外。外面白雪皑皑,是无边无际的白色,仓房上,木板障子上,院门上,都落着一片片刚飘下的雪花。我往前走去,十分狼狈,尤其是面对着胖蓉,我感到无地自容,被剥光了衣裳一丝不挂地走过她的面前,身上都被寒风吹透了。令人沮丧的不止这些,藏在被窝里的《中国地图》也被他们搜走了。吕大姨叼起一支卷烟,双臂抱在胸前,看着我走过去。胖蓉一双杏眼乌云密布,闭着嘴唇,她用手掩住额头,像要掩住自己的痛苦。当我路过她们身旁的时候,清楚地听到吕大姨在安慰胖蓉:
“进屋吧,胖蓉,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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