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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279)

时间:2021/6/14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21964
  五

  二毛子穿一件呢子大衣,头上扎着深蓝色的头巾,手里拿着一个铁饭盒,头发上、肩上的雪都化成了水珠。小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虎子的喘息声。看鱼人脸色大变,以前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消失了,老长时间才挺起身子,把凌乱的头发甩到额头上:

  “小张老师,你怎么来了?”

  “过年了,给你送饺子,帮你洗洗被单。”二毛子向前一步迈过门槛,仍然站在门口。她背对着门,眨动着亚麻色的睫毛,脸蛋冻得通红。“你怎么啦,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哦,谁包的饺子?我问你哪。”

  “食堂打的。”

  “哪来那么多细粮票?”

  “平常省的呗。”

  “不,不,我没告诉你别来吗?”他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手掌托住额头,舌头上压着非常沉重的什么东西。“你走,回宿舍去。”

  “不,我要来。”二毛子把饭盒端到面前,根本就无法拒绝,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你可以赶我走,我来了,就不会走。”

  小屋里顿时充塞着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愣在那里,瞧着炉子里通亮的火,心里的茫然透过眼睛流露出来。这是一个秘密,看样子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她喜欢他,他干吗撵人家?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但不能达到完全理解的程度,世上的事情多么复杂,男女之间的事就更复杂了。我想不出什么结果,又很想弄清楚,还是忍住没问,拉拉看鱼人的袖子提醒,二毛子是送饺子的客人,不该撵人家。这样做太不厚道了,要不,我走,尽管那并不合乎我的心意。

  “孩子,你不要走,好做证明。”他的目光变得严峻,摇摇头。

  “是的,于艾平,你别走。”二毛子向我们走来,也小声说。

  “叔叔,让人家坐啊。”

  看鱼人的酒似乎醒了,眼睛越过我望着烟筒,避开对方的视线。他走到炉子前加了一炉铲煤,一直朝着窗,停住不动了。炉火轰地喷出火焰,天花板上反射出一团颤动的光影,闪闪烁烁。我在等待他说话,不知道自己证明什么?同时也想探个究竟,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过去我们怎么没察觉?

  “你怕人家知道,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二毛子走到火炉的另一端,放下饭盒,拉过一个凳子没脱大衣就坐下。“我不怕,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只要你愿意。”

  她咬住下唇,免得它老动。

  “不,你还是走吧。”

  隔着炉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酷。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挺住,想随便找一个人,从此好好地过日子。可是我失败了。这你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是你让我这样的。”二毛子转过脸,直视他的眼睛,话虽这么说,眼睛表现的却是不同的内容。“我没有家,也没地方过年。但愿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办不到!”她的睫毛扬得很高,眼珠显得更黄了。不是那种纯黄色,而是淡茶色,使她显得十分动人,连她自己也知道,比任何时候都妩媚动人。

  “你对我一直这么好,可我不是人。我不能不这样想,事实上,我很坏。”看鱼人两手交叉搭在一个膝盖上,换了一种语调说,自己的心里仍在斗争,要不要下决断?“我有老婆孩子,这样做非常自私,只会给你带来痛苦,把我忘了吧,我是牛鬼蛇神。”

  他必须和她谈开,告诉她目前的情形到底怎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说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要讲了。”她把脸捂在手里,却无法掩饰强忍着的悲哀,说出的话断断续续。“你们早就离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从你的眼睛看得出来,这只是个借口!”

  “不,我不能再连累你。”

  “我不跟你一样?是鬼!”她摘下自己的头巾,露出里面的“鬼头”,参差不齐地披在脖子后面和肩头,最后这句话是从胸腔深处绝望地喊出来的。“想想看,我比你轻松吗?”

  她骤然中止了话头,可能我在的缘故,又抬起头来,眼睛里蓄满泪水。她望着他,显然有些绝望,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昏暗的灯光下,她在抑制着自己不让那泪水流出来,泪水还是往上涌,一滴又一滴地夺眶而出,从眼角,从脸上流下来。我震惊于她亚麻色的卷发已失去昔日的美丽,头上尽是黑白分明的垄沟,狗啃过的一样。显然,二毛子最近又被造反派剃过一次“鬼头”,过去在鬼队劳动总戴着头巾,我从来没见她现在的样子。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们都不敢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原来,看鱼人和二毛子早在市文化局组织的文艺会演时就认识,两个人一直暗中相恋,由来已久。虽然他们的遭遇不同,经历不同,她为了他,却甘愿走上一条孤独寂寞的小路,从他的爱情里得到力量,表面上什么看不出来,因为这是不可以显露的。他喜欢她,她喜欢他,这种爱不是由于上级和下级的缘故,而是由于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共同的不幸的生活,一种神圣的苦难。事情往往这样,我们都希望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但是现实不允许这样的幻想存在。鬼队的老师都冤枉二毛子了,不知道她真正爱的是看鱼人。

  不知过多久,二毛子又开口了:

  “你很明白,你是迫不得已回避我,没有你,我不会有希望。”

  “别,别说了好不好?”

  天花板上的那团光影,不知什么时候不颤动了。

  “不,我要说,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要自己拯救自己,我爱你。”她推开凳子,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往外望了几分钟。又毫不顾忌我的存在接下去说,声音里夹杂着呜咽,一半由于难过,一半由于快乐。“我宁愿受苦,宁愿委屈,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你我相处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痛苦已够多的了,”看鱼人回到炕边,捂住额头坐下。“我真昏了头,是我伤害了你。”

  两行热泪顺着他的鼻子两侧流下来。

  “听我说好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孩子在……”

  二毛子突然小姑娘一样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看鱼人就势抓住她的一只手握住,仿佛才从梦中醒来。两个人相互靠近了,她也把他的另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他们的手和眼睛,一举一动都在传情,都无法抗拒内心的冲动,颤抖,渴望,热切,怎么也抑制不住,用朦胧的目光注视着热烈的火焰。炉子的头一节烟囱烧得通红,显出淡红的反光。我一直装作在烤火,两眼随意地望着屋顶,脊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胳膊不敢伸,腿也不敢动。我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不想再打扰他们,又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顾不上我了——下定决心把那本《中国地图》藏进怀里,然后退出门外,将虎子拴在电线杆下,溜了。

  回家的路上,雪停了,远远近近响着鞭炮声,雪地泛着白光,家属区的墙壁上糊满雪,也变成白色。许多窗口亮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裹紧大衣,系好下巴下面的帽带,踢踢这棵树,踹踹那根电线杆,脚底一滑跌倒在雪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回走,还一直在想着看鱼人和二毛子。那时,我还没到青春萌动期,再加上饱尝政治的压迫,饥饿的折磨,孤儿的辛酸,所以还不能理解男女之间的爱情,也很少朝这方面去想,只是模模糊糊喜欢女性,有愿意接近她们的欲望。我猜想两个人好,很可能是一件激动人心而又有些痛苦的事情,要不他们的眼里怎么会含着泪水?这种感情的力量我过去在一些小说里看过,并为之惊讶,可是以一个十四岁孩子的认知能力,还不能想清楚眼前发生的事情。

  1969年,我就这样度过一个难忘的春节。

  ?这一年冬天,我经历很多,人又长大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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