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来的特别突然,阿伦河、雅鲁河,讷漠尔河、罕达罕河、绰尔河、音河、乌裕尔河、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整个嫩江流域的冻土地带进入了严寒季节,雪不分白天黑夜地下着,白色的风沿着冰面疾驶,又隐没在飞雪的漩涡里,搅得周天寒彻。
白土地的生活在继续。
春节之前姐姐从农场来信了,全家人都高兴老半天。窗外下着雪,雪静静飘着,姐姐下乡走后家里像少了不止一人,小屋显得空空落落。记得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从家里跑出去寻找被揪斗的父母,姐姐撵上来拉我回家,我一拳打在她的脸上,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肯回家。姐姐被我打蒙了,双手捂着脸哭着仍旧喊我不要惹祸。那个夜晚的情景历历在目,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至今还令我感到后悔和惭愧……母亲坐在炕沿上,撕开信封,手抖得厉害。她的目光扫过字里行间,把信抓得死死的,念过一遍又一遍,仿佛又看到了女儿。姐姐说下乡后生活和工作都很好,今年春节就不回家过年了,她决心在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随信托回家的同学捎来一只大鹅,这是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让家里人过个好年。母亲念到这里,把信纸摊在膝盖上面,眼泪止不住地流下脸颊。
旧岁行将过去,新的一年在我们面前展开。
大年三十那一天,一直很冷,凛冽的北风已经吹了一段时间,风一停就下起雪来。平房顶上,冒着斜烟的烟囱旁,有几只寒鸦呱呱叫着。母亲照例把吕大姨请来过年,包饺子。虎子又一次自己跑回家了,见到我幸福至极,快乐得身子直扭,尾巴都快摇断了。屋内寒气逼人,与我们一家人的凄凉相比却是温暖如春。这些日子烦心的事多,我一忙把虎子忘了,母亲与我有约在先,只留虎子玩一会儿就走,以免发生意外。傍晚,煮饺子的时候,母亲忽然问起我看鱼人回家没有?
“没有,我告诉过你,他没有家。”
“没家,他在哪儿过年?”
“他住的地方,小木屋里。”
“啊,想起来了,看我这脑子,他离婚了,一个人怪可怜的。”母亲撩起围裙擦净手上的面粉,想起看鱼人的妻子已离他而去,点起一支香烟。“艾平,你送点儿饺子过去。”
“嗯。”
“听到没有?”
“听到了呀,妈妈。”
我好长时间没去原木场了,也想去看看看鱼人,很愿意尽可能帮他点儿什么,顺便捡些煤核儿回来。这个念头变得那么强烈,吃过年饭,我挎起土篮子,踏着乱纷纷的飞雪,牵着虎子沿着铁道专用线奔向原木场。严寒刺激着鼻腔和喉咙,让我透不过气来,脚底下直打滑。虎子的眼神不对劲,它眼泪汪汪望着我,用力拽着绳套磨磨蹭蹭。一次又一次送走虎子,它非常敏感,一看见小木屋就耳朵往后靠,四爪抓地不肯往前走。远远望去,原木场的四周白雪皑皑,好像铺了一层洁白的羽毛,小木屋门旁竖着一个电线杆,杆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杆下有一段绳子拖在地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能是一个吃食用的小铁盒,显然,虎子是咬断绳子跑回家的。我以为看鱼人巡逻去了,把虎子领在电线杆下准备拴绳子,虎子急得使劲挣扎,喉咙发出呜咽求小主人不要离开它。我塞给它一个饺子吃,抚摸着它的脑袋安慰:
“虎子,听话,我明天再来看你。”
小木屋的门推开,看鱼人光着脑袋走了出来,背朝着我撒尿。
我正寻思拜个年,他先问我了:
“大过年的,你来干什么?”
“送饺子。”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从土篮子里拿出一饭盒饺子捧在手里,饭盒还是热的。
“狗都想家,何况人!”看鱼人的嘴里喷着酒气,似乎很想交谈什么,眼睛盯着虎子。“你让它过完年再来嘛。”
“不行,怕不安全。”
“好吧,把它领进来。”
我们走进小屋,抖掉肩头的积雪,虎子小心地跟在后面,还丢不下苦闷和烦恼,但不再叫了。屋里的炉火正旺,窗户上蒙着一层冰花。炕头有一个木箱,里面长着几棵油亮亮的大叶植物,叶片墨绿,茎和根满是细细的绒毛,在严寒的冬季也没停止蓬勃生长,用充满活力的生机装点主人形单影只的生活。我觉得它是车前草,又不敢肯定。桌子上放着一个酒瓶,炉盖上烤着一圈土豆片,水壶靠着炉子烟囱。我把饭盒放在炉子上热着,虎子趴在我的脚下,看鱼人盘腿坐在炕上,往一个碗里倒些白酒:
“说实话,我很感激你来,孩子,把大衣脱了。”
“叔叔,这是什么,花吗?”
我脱下大衣,研究起木箱里的植物。
“是车前草,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和种子都可入药,平常治个拉肚子什么的。我还为它整理出一首民谣,你想看吗?”
都是酒精起的作用,一个人一喝多就变成了两个人,显得容光焕发。他身上出汗了,解开胸前的扣子,脸稍稍斜着,挂着一丝愉快的笑容,好像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孩子。我想起家里种的蒜苗,母亲早晨把它移到窗口东面,下午移到西面,隔两天换一次水,始终让它处在有阳光的地方。我正琢磨着怎么回答他,不等我开口,他就从上衣口袋拽出钢笔,找来一张白纸凑到灯光下写起来:
车前草哟叶儿宽,
不加油盐苦也甜。
采也采不完来剜也剜不尽,
压也压不死来踢也踢不烂。
……
看鱼人抬起一只脚,登上炉子,将一根燃烧着滚落的木柴拨回原处,惊得虎子跳起来汪汪了两声。我告诉他,这是我干妈唱过的一首民谣。
“是吗,你会唱么?”他问我。
“我不大会。”
“别看了,我给你朗诵吧。”
“啊。”
“怎么,不想听?”
“想。”
他把我拉近一点儿,一只手按在桌角上朗诵起来,好像是他内心的感情在喷发,完全忘记了自己。那一刻,灰暗的屋顶,粗糙的墙壁也明亮起来。我靠在墙壁上,看着,听着,听着,看着,整个灵魂洋溢着欢乐,非常激动,直至他沉默。我甚至觉得那是一阵奔腾的波浪——一种强烈意识的激荡的波浪。虽然他的话超出一个孩子理解的范围,我也不怎么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从我尊重的、比我更有理由感觉苦难的人这里得到欢乐,尤其使我感动,更觉得他了不起。北风呜呜低吼,鼓得窗口直忽扇,我把一只脚放到炉子旁烘烤,湿棉鞋冒出热气。有好几次,我们就这样坐着,彼此一句话不说,对着窗外眺望,望着那飞雪静静地落在木头垛上,落在长满枯草的原木场里,耳朵都被炉火烤红了。要是他想让我注意什么东西,只是轻轻推一下我,对我眨一眨眼睛。仿佛我们早已是忘年交,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从不轻易地涉及过去,以免引起对方的痛苦。不知为什么,这已成为一种惯例。
“小家伙,喝口酒嘛,喝口。”他端起一碗酒说。
“你喝得太多了!”我回答得相当愚蠢。
“不,不多。你以为我醉了,没那回事。”
炉台上,壶嘴冒着水蒸气,咝咝作响。
“你吃点儿饺子,别光喝酒。”
“我叫你喝,你就喝。”
我笑着看他一眼:“为什么?”
“为我们,两个人的大年。”看鱼人把酒碗举到虎子面前,耳语似地说。“现实不总是快乐的,但有时是快乐的,生活里还有诗和远方。你懂不懂,探头探脑看什么?”
“等等,你说还有什么远方?”我问。
“是的,生活里还有诗和远方……”
虎子伸过鼻子嗅嗅,酒味呛得它叫起来。
有人推门而进,带着一股寒气和细碎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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